被折断的翅膀(第5/18页)
我们刚吃完饭,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对法里斯老人说: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老人问:
“谁呀?”
女仆回答道:
“我猜想他是大主教的家仆,老爷。”
法里斯沉默片刻,随后就像先知望着天空那样,凝视着女儿的眼睛,以便看看女儿隐藏的秘密。之后,他转过脸去,对女仆说:
“让他进来吧!”
女仆闻声离去,过了一会儿,一条汉子出现了,身着绣金长袍,髭须两端上翘,哈腰问过安好,便对法里斯说:
“大主教阁下派我用他的专用马车来接你,他请你去,有要事与你相商。”
老人站起来,脸色都变了,原本春风满面的脸忽然蒙上了一层沉思的面纱,然后走近我,用温柔、甜润的声音说:
“我希望回来时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你在这里,赛勒玛能得到安慰,说说话可以驱逐夜下的寂寞,心灵的乐曲能够消除孤单的烦闷。”
然后望着女儿,笑着问道:
“赛勒玛,不是这样吗?”
姑娘点头称是,面颊顿时稍显绯红,继而用足以与笛声比柔美的话音说:
“我会尽心尽力让我们的客人感到快乐的,爸爸!”
老人在大主教家仆的陪伴下出了门,赛勒玛凭窗而站,望着大路,直至马车的影子消隐在夜幕之中,随着车子渐渐远去,车轮声渐渐消失,马蹄的嗒嗒响声也被寂静吞没了。
赛勒玛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绿缎子的沙发布面衬托着她那洁白的长裙,她就像绿色草坪中被晨风吹弯腰的百合花。
老天有意成全我的心愿,让我在远离尘嚣的住宅与赛勒玛单独相会,更有万木护卫,一片寂静,爱情、圣洁和美的幻影自由徜徉、漫步在房舍四周。
几分钟过去了,我俩默默无言,不知所措,静静沉思,都在期盼着另一个人先开口说话。难道那就是实现相爱灵魂之间互解共通的话语吗?莫非那就是发自唇舌、使心神相互接近的声音与节拍吗?莫非没有一种东西比口说出的更高尚、比声带为之震动的更纯洁吗?那不就是将一个心灵送往另一心灵,将一颗心的低语传入另一颗心的无声寂静吗?不就是那寂静将我们从自身中解脱出来,遨游无边的精神太空,接近田园吗?我们感到自己的躯体不过是个狭窄牢笼,这个世界无异于遥远的流放地。
赛勒玛望着我,眼神里已透露出她心灵的秘密。之后,她用令人心荡神驰的镇静口吻说:
“我们到花园里去,坐在树下,观赏一下月亮爬上东山的壮景吧!”
我顺从地站起来,阻止说:
“赛勒玛,我们站在这里待到月亮升起、照亮花园不是更好吗?现在夜色笼罩着花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呀!”
她回答说:
“黑暗即使能够遮住眼前的花草树木,但却遮挡不住心中的爱情。”
她用非同寻常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把目光转向窗子,我则默默思考着她的话,想象着每个词语的意思,琢磨着每个字的真实含义。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来,凝神注视着我,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后悔,想借自己的神奇目光,从我的耳朵里收回她讲出的那句话。但是,那神奇目光的作用恰恰相反,不但收不回那些话,反倒使那些更清楚、更深刻地留在我的胸中,紧紧贴着我的心,随着我的情感起伏涌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个世界的每一件伟大、美好的事物,均诞生于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想法或一种感受。我们所看到的历代的作品,在其出现之前,原本都是隐藏在男子头脑中的一种想法或女子胸中的一种美好的情感……使鲜血像溪水一样流淌、奉自由作为神灵崇拜的可怕暴动,原本不过是生活在成千上万男子中的某位男子头脑中的一种浮想;令宝座倾覆、王国灭亡的痛苦战争,起初也仅仅是某个人头脑中的一个念头;改变人类生活进程的崇高学说,本来也只是才华出众的一个人心中的一种带有诗情的意向。一个想法建造了金字塔;一种情感毁灭了特洛伊城;一种念头创造了伊斯兰光荣;一句话烧毁了亚历山大城图书馆。
夜深人静时产生的一种想法,有可能带你走向光荣,也可能引你步入疯狂;一个女人的一瞥,可使你成为最幸福的人,也可能使你成为最不幸的人;一个男子说的一句话,可使你由穷变富,也可能使你由富变穷……在那静悄悄的夜里,赛勒玛说的那句话,使我像停泊在海涛与苍天之间的船一样站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将我从青年时代的昏睡和空虚中唤醒,把我的岁月带上通向死去活来的爱情舞台的一条新路。
我们来到花园里,行走在花木之间,只觉微风用它那看不见的手指抚摩着我们的脸面,鲜嫩的花和柔软的草在我们的脚下摇摆晃动。我们终于行至素馨花丛前,在一张长木椅子上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静听沉睡的大自然的呼吸,用甜润的叹息声透过蓝天望着我们的天目面前揭示彼此心中的隐秘。
月亮爬上了萨尼山,月光洒遍山巅、海岸,山谷坡上的农村清楚地显现出来,仿佛无中生有,突如其来。整个黎巴嫩山脉出现在银色月华下,就像一位曲肱而枕的青年,盖着一层轻纱,肢体若隐若现。
西方诗人心目中的黎巴嫩是个梦幻般的地方。不过,就像随着亚当、夏娃被逐,天堂被遮掩起来那样,随着大卫683、所罗门684和众先知的逝去,黎巴嫩的真实面貌也渐而消隐了。黎巴嫩是一个诗般的词语,而不仅仅是一座山名,它象征着内心的一种情感,使人想象到一幅幅奇妙的美景:繁茂的杉树林,散发着袭人的清香;用青铜和大理石建成的高塔,那是光荣与伟大的标志;一群群羚羊蹒跚漫步在山冈和谷地。那天夜里,我看到黎巴嫩宛如诗意般的幻想,像白日的梦境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随着我们情感的变化,我们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变了模样。当我们心灵中充满神奇的幻想时,我们想象着一切东西都蒙上了神奇与妖丽的色彩。
赛勒玛望着我,月光照着她的面孔、脖颈和手腕,她就像美与爱之神阿施塔特的崇拜者雕刻成的一尊象牙雕像。
她问我: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为什么不向我谈谈你的过去的生活呢?”
我望着她那对明亮的眼睛,像突然开口说话的哑巴一样回答她说:
“我一来到这个地方就说话,难道你没有听见?自打进了花园,莫非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你的心灵能听到百花低语和寂静唱歌,也一定能听见我的灵魂和心的呐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