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在长夜痛哭过的女神，不足以抚慰苍生

2006年在杭州，读一本关于文学理论的书，然后顺藤摸瓜地知道了卡伦·霍尼这个人，后来在书店看到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将她的三本书一起买了下来，回家以后读的第一本是《自我分析》（Self Analysis），在那之后整整隔了两年，才读她的第二本书《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The Neurotic Personality of Our Time），不是因为不好看或者自己太懒的缘故，而是因为当时她的书国内一共就能找到三本，读一本就少一本，实在是舍不得一下子都看掉的缘故。我不做学问，读的学术书籍不多，但是零零散散，杂七杂八也有一些，很多学者令我充满敬意，但是看过了之后，很多也只是充满尊敬地忘了。唯独有两个人是我心中的大爱，一个是身为学者，却充满了诗人气息的列维——施特劳斯，另一个就是卡伦·霍尼。我清楚地记得有个异常寒冷的南方的冬夜，我披着棉袄，缩手缩脚地躲在棉被里读着卡伦·霍尼，因为一些个人的原因，当时我的情绪十分低落，我的心和那冰冷的冬夜一样冷，如何也暖不过来，在我读完《自我分析》那句被她引用的《浮士德》的名句后，我合上书本，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从来未曾试过读一本学术论著读到落泪，在卡伦·霍尼之后，也不曾有第二个人令我如此，后来我在网上说起此事，才发现这个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读她的作品哭过。因为这虽然是一本学术作品，但是我们都曾经在这本书里，读到爱与理解，霍尼没有使用过任何文学描写的煽情语句，我却依然可以被她的慈悲抚慰，她放自己底到无，只是伸出手，平静地引领着我走出茫茫的黑夜。让我勇敢地面对我自己，学会去懂得体谅他人，拾起温柔，放下敌意，让我觉得，在有生之年达到光明之境，也许并不是一种奢望。最近三五年来，心理学成了中国最火的一门学科，一瞬间心理诊所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各种媒体、社交平台上心理学的相关文章铺天盖地，心理医生成了新偶像和新权威，渐渐地这个池子大了起来，水也深了起来，各色人等均有。我庆幸我在十年前就阅读了卡伦·霍尼，这是我心中真正的心理学女神，没有之一。虽然现在的心理学著作众多，我仍然认为卡伦·霍尼的作品是每个现代女性都应该阅读的，尽管她后期的研究从专注女性心理学转而投向了人类内心的焦虑人格和冲突的影响，但是她仍然是这个世界上至今为止，最懂女人的心理学者，没有之一。

卡伦·霍尼不是一个完美的女性，她的人生甚至是充满缺憾和令后人诟病的故事。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些，让她体会到了身为一个女人的痛苦，也让她更加有悟性，有天分。她打小就是一个丑女孩，父亲比母亲大19岁，有四个同父异母的兄妹和一个亲哥哥，在这个大家庭里，霍尼没有因为是最小的女孩成为公主，反倒因为母亲对兄长的偏爱而从小饱受心灵的创伤，父亲是个远洋轮船船长，一个严厉的清教徒，平素沉默寡言，仅仅是给霍尼的温暖很少也就算了，还毫不掩饰地看不起霍尼，认为她外貌丑陋，天资愚笨。生长在这样无人疼爱的环境中，霍尼九岁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如果我不漂亮，我将使我更聪明。”好在母亲还是当时的一个观念前卫的新女性，她支持女儿上高中，不惜为此反抗丈夫的权威，这大大加深了这对年龄悬殊的夫妻之间的裂痕。在霍尼高中时期，霍尼的父母离婚，这对正值青春期的霍尼来说，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19岁的霍尼就是在这样的心理阴影下遇到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奥斯卡·霍尼，当时奥斯卡已婚，两个人不顾一切走到了一起，可是这段婚姻不仅没有带给霍尼幸福，反倒让霍尼深受抑郁症和性问题的困扰，于是她开始接受弗洛伊德嫡传弟子卡尔·亚伯拉罕的精神分析，由此打开了她伟大的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的征途。

比起她的祖师爷弗洛伊德来说，霍尼作为一个心理学者的形象，实在太不完美了，她自身的人格并不健全，内心有很严重的童年阴影，做过第三者，离过婚，有三个孩子，抑郁症发作时，曾经把小木船划到湖中央企图自杀。而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个天生的逆子，有着坚不可摧的斗志和令人震惊的勇气，在一百多年前，女孩子想要念书已经不容易，但是她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读完医学学位。当时心理学是一门刚刚兴起的学科，弗洛伊德学派一统江湖，卡伦·霍尼胆大包天，在进行了研究之后发现我们女人并不像祖师爷所断言的那样对男人有着阴茎崇拜情结，开始的时候她还试图从内部修正这种对女性心理的评判。到最后，她干脆发表了很多论文，直接公开挑战弗洛伊德的权威性。作为当时心理学界为数不多的女性和学术界小字辈，以及弗洛伊德教派的门人，她当时孤军奋战的勇气，让我佩服不已。

苏格兰作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曾经说：“不曾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年少轻狂过，犯过错，自卑过，心碎过，挣扎过，被人伤害，也伤害过别人，怀疑过人生，在鬼门关徘徊过，一次次地试图放弃，最后又一次次地战胜自己，也许正因为卡伦·霍尼自己也有着一颗残破的灵魂，所以她才会重新思考心理医生和病患的关系，她对病患是真正有一颗平等心和包容心的，这使她和当时弗洛伊德体系的心理医师大不相同，后者代表着的是精神和人格都完美的权威性专家的意见，他们高高在上，研究病人都像研究一只只小白鼠一样。而卡伦·霍尼则主张医患之间是一种平等的互相陪伴的关系，她主张教授患者心理学知识，以帮助患者能够自我审视以及疗愈，这在今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理论。现代的心理学医生不仅对待病人更慈悲也更包容，心理医生之间也会定期互诊，医生本身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和病患一样平等的人。但是在将近一百年前，卡伦·霍尼主张的却是撼动了心理学泰斗权威的大逆不道的事。1941年，纽约精神分析研究所剥夺了她的讲师资格。随后，霍尼创建了美国精神分析研究所并亲任所长，直至1952年去世。她的研究影响了很多人，一直到今天，都温暖和抚慰着那些长夜里孤独徘徊着的灵魂。

因为真正懂得，所以真正慈悲，读霍尼的书，你会发现，我们现代人内心的焦灼和纠结和多少个世纪前的人们的内心并无二致，她是死过的人，又活过来，才能够放下那些名利的角逐，对不完美甚至也不那么可爱的我们如此温柔相待。对于很多霍尼的读者来说，她不仅仅是学者，也是终身的挚友。也许这也正是她想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