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无赖是怎样养成的

药家鑫的案子轰动全国的时候，一次和朋友聊天，朋友说，其实他很理解药家鑫撞人之后连砍八刀的心理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和他同样理解。

很多年前我当过一段时间的初中老师，教的都是十三四岁人生观刚刚开始形成的一群半大的孩子，刚刚开始这个工作的时候，我很惊奇地发现，这群孩子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是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已经学会了推托责任、各种撒谎、犯了错误耍无赖的技巧。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你在课堂上亲眼看到一个学生说话，提醒他注意一下，他能够看着你的眼睛，矢口否认刚刚发生的事实。我的同事曾总结过，他们站起来往往开头的第一个字不是“我”就是“他”，以“我”字开头的就是“我没说”，以“他”字开头的就是“他先说的”。这种情况下，很多老师都会坚持和孩子较真，有时候会发生师生之间的矛盾，最后小事变大事，闹得不可开交。但是学生就是会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犯过任何错误。

同样的情况也在我的课堂上发生过，我对学生说过这么一番话：“你如果一定要抵赖，我的确是不能把你怎样的，但是你这样做，对我来说是一个伤害，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信任，会让我从此把你当成一个无赖，当面说瞎话的孩子。其实在课堂上说话，对于你们来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是孩子，一时忍不住说两句话是人之常情，我提醒你一下，你控制一下自己，不再说话了就是。但是你现在掂量一下，是从此失去了一个人对你的信任重要，还是承认自己说话了，不再说话，把这件事了结更轻松呢？”这叫两害相遇取其轻。也是我在当老师的时候尽力去教给我学生的道理，我并不想让他们成为什么道德楷模，但是我希望他们都能成为聪明的孩子，不要犯愚蠢的错误。所以在学生了解了这点之后，就会明白跟我说实话，比跟我撒谎好，而且我也做到真的不予追究，于是他们轻松，我也不累，大家相处起来还蛮和谐，从没有因为此事闹出过什么不愉快。

其实当孩子们最初跟我耍赖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真的生他们的气，因为我知道，他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行为，也是大人教育的结果，很多大人在遇到孩子犯错误，希望他们对自己说实话的时候，总是会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不责怪你”，“我不会惩罚你”。等到把孩子们的实话套出来之后，可不得了，终于给我逮到了一个说实话的，于是没完没了的惩罚开始了，老师找家长，找校长，家长回家把孩子一通狠揍。孩子从此就学乖，他知道大人根本不守信用，犯了错误老实交代没有好下场，死不承认的同学反倒逍遥自在，躲避了惩罚。这种认识最后深植于孩子心中，以后每次闯了祸，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怎么逃避责任，怎么骗过家长。而这些家长呢，发现孩子犯了错，该原谅的时候非常严厉地苛责，不该替他对外掩盖的时候又帮忙掩盖，最后这样拧巴的教育方式，就培养出了药家鑫这样的人。很多人觉得他在撞了人之后又捅对方八刀的原因匪夷所思，我却觉得我仿佛看到他是怎么长大的。他的这种无赖逻辑，在这个遍布无赖的国家里是再“正常”不过了，这就像当年我的学生们，只懂得逃避眼前的责任，却不懂得如何真正替自己着想，权衡利弊，惹了是非之后，不知道勇敢承担是反而更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于是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最后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终身大错。

一方面教育小孩子要说实话，承诺说实话不会受惩罚，一方面不能信守承诺，等孩子说了实话之后就加倍惩罚，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一方面教育孩子要诚实，一方面遇到事情自己也会撒谎，抵赖，逃避责任。所谓言传不如身教，这样扭曲的成人的世界，从小就让很多中国孩子耳濡目染，惹是生非后要坚决抵赖。我曾经跟我的母亲聊过“文革”时期的一些事情，母亲说，别相信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其实是“坦白从严，抵赖免责”。你看到成人的世界有多少秋后算账的故事，孩子的世界就学会多少谎言，没有人教过药家鑫要如何去真正地为自己权衡利弊，没有人教过他两害相遇取其轻这样简单的道理。因此他在第一时间只想到无论如何要抵赖，这非常符合中国式的无赖逻辑，只不过他把它发扬光大到了极致而已。

现如今，药家鑫已经被枪决，当一切成为过去，人们的愤怒渐渐平息的时候，也许才会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这样的行为。我甚至相信他的父亲是一个十分严厉的男人，可能是过于严厉了，才致使儿子在闯了祸的第一时间，没有打电话向父母求助，反而做出了那样愚蠢的事，这是人性的悲剧，也是教育的悲剧。写下此文，希望悲剧不再重演，大人们能够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中国式的无赖逻辑，在未来能够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