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木天
1900-1971
穆木天,吉林省伊通县人。现代著名诗人、文学翻译家、教授。1949年前出版有诗集《旅心》、《流亡者之歌》、《新的旅途》,散文集《平凡集》等。
雪的回忆
一
雨雪雰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居在上海,每年固然都冒过几次严寒,可是,总觉得像是没有冬天似的。至少,在江南,冬天是令人不感兴会的。
雪地冰天,没出过山海关的人,总不会尝过那种风味罢。一片皑白,山上,原野上,树木上,房屋上,都是雪。你想象一下好啦,在铅灰色的天空之下,皑白的地面,是如何地一望无边呀。一望是洁白的,是平滑的。
雪!雪夜!雪所笼罩着的平原,雪在上边飞飘着的大野,广漠地,寂静地,在展开着。在雪中,散布着稀稀的人家,好像人们都是鼾睡在自己的安乐窝里。
从冬到春,雪是永远不化的。下了一层又一层,冻了一层又一层。大地冻成琉璃板,人在上边可以滑冰。如果往高山瞅去,你可以看见满目都是洁白的盐,松松地在那儿盖着。
一片无边的是雪的世界。在山上,在原野上,在房屋上,在树木上,都是盖着皑白的雪层。是银的宇宙,是铅的宇宙。
儿时,我叹美着这种雪的世界。现在这种雪的世界,又在我的想象中重现出来了。
过去的一幕一幕,荡漾地,在我的眼前渡了过去。
雨雪雰霏,令我怀忆起我的故乡来。
二
雪!下了好几天的雪,居然停住了。
据人说,在先年,雪还要大,狍子都可以跑到人家的院子里来。又据说,某人张三,当下大雪时,在大门口,亲手捉住了两匹狍子。人们总是讲先年,说先年几个大钱能买多少猪肉,而在下雪的时候,人们多半是要讲先年的雪的故事的。
说这话,是我六岁的时候,也许是七八岁都不定。那时,我是最喜欢听人家讲故事的。特别是坐在热炕头上,听人讲古,是非常有味道的。
人们总是讲先年,说先年冷得多,可是不知道是什么道理。现在想过来,怕是人烟稀少的原故。我们家里大概是道光年间移过去的。在那时候,我们是“占山户”。那是老祖母时时以为自豪的。你想一想,方圆一二十里,只有一家人家。那该是如何地冷凄呀。现在,人烟是渐渐地稠密了。
东北的冰天雪地中并不如内地人所想象的那样冷。在雨雪雰霏的时节,人们是一样地在外边工作。小孩子们是顶好打雪仗的。
这一天,雪花渐渐地停止了。空中是一片铅灰。地上是一片银白。狗在院里卧着,鸡在院里聚着。族中的一个哥哥,给我们作工,弯着腰,在院里,用笤帚扫雪,雪到车里,预备往外推。小院子里是寂静静的。下了好久的雪,居然停住了。
我看着人扫雪,在院子里,一个人孤独地留连着。抓了抓雪,瞅着,望着院里的大树。寂静的天气支配着。忽然,角门响了一声。东北屯的大哥又来了。
我是最欢喜东北屯的大哥的。他说话是玄天玄地的,两个大眼珠子,咕噜咕噜地动着,很是给我以刺激的。他能打单家雀,而且是“打飞”。他所打的那一手好枪,真不亚于百步穿杨的养由基。真是“百发百中”。他能领我到野外里跑。尤其是,他用沙枪打了好些家雀,晚上,可以煎给我们吃。他一进门,声音就震动了整个的小院落。
在数分钟之后,我们就到了街南的田地里了。是东北屯大哥,在同祖母和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拿着沙枪,带我出去的。他带我到近处各个大树的所在,打了好些家雀子,带了回来,虽然是冒着寒冷,可是,我是非常地兴高采烈的。
吃着煎家雀,东北屯大哥,大吹大擂地,给我们讲雪的故事:哪里雪是如何地大,在哪里他打死了多少兔子,哪里雪给人家封住了门,在哪里他打死了多少野鸡。雪的故事,是最令我怀起憧憬的。
到了夜间,东北屯大哥走了,后街的伯父又来了。祖母在吃消夜酒。祖母絮絮叨叨地讲过来讲过去。随后,她叫后街的伯父说唱了一段“二度梅”。
依稀的月光,从镜帘缝里,透射到屋子里。濛濛的雪,又在下着。静夜里,又起了微微的冷风。
三
雪!濛濛的雪,下着。院里又铺上了一层棉絮。
我又大了两岁。这一年冬天,雪是不怎么大。地冻了之后,像是只下着小的雪。
这一个冬天,我们的院子里,好像比往常热闹得多了。我们是住在里边的小院里。外边是一个大的院子。现在,马嘶声,人的往来声,车声,唱歌声,打油的锤声,在外边的院子里交响着。颓废的破大院,顿时,呈出了新兴的气象。
父亲是忙忙碌碌的,从站上跑到家里,从家又跑到站上。一车一车的黄豆,每天,被运进来又被运出去。据说父亲在站上是做“老客”。
一个先生,是麻脸的,教我读书。可是,有时,他也去帮父亲去打大豆的麻包。
外院里,是好几辆车在卸载装载,马在无精打采地,倦怠地站着。身上披着一片一片的雪花。人,往来如梭地,工作着。
我也挤在人堆里。看着他们怎么过斗,怎么过秤,怎样装,怎么扛。
雪雰霏地下着。麻脸先生,划着苏州码子,记着豆包的分量。他的黑马褂上披着白,像是肿了似的。
雪雰霏地下着。秃尾巴狗在院里跑着。飞快地。在雪里轻轻地留下了爪印。
外院的东院是仓子,是马厩,是油房。人往来地运豆子。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啄着豆子吃。
像是家道兴隆似的,各个人都在忙着。
晚上,工作完了,父亲同麻脸先生总是谈着行情,商量着“作存”好还是“作空”好。
麻脸先生会爻易经卦,据说,他的数理哲学是很灵的。父亲会算论语卦,有一次算到“长一身有半,”于是“作存”,果然赚了。
我呢,我夜里总是跑到油房里去。那里,是又暖烘,又热闹。
马拉着油辗子,转着。豆子被压扁,从辗盘上落到下边槽子里。出了一种香的油气,马的眼睛是蒙着的,说是不蒙着,它们就不干活儿。
同着辗子的人打了招呼,进了去。顺着窄路,走到里边的房子里,则又是一个世界了。
油匠们欢天喜地地,笑谈着。他们一边在工作着,一边在讲着淫猥的故事的。
我是欢喜他们的,他们也欢喜我。我上了高高的垫着厚板的炕上,坐着,躺着,看着他们在作工,一只手操起了大油匠刘金城所爱看的《小八义》。
我看着他们怎样蒸豆批,怎么打包,怎么上柞,怎么锤打。那是非常地有趣味的。扬着锤子邦邦地打着,当时,令我想到呼延庆打擂。而等待着油倾盆如注地淌下来,随后,打开洋草的包皮,新鲜的豆饼出了柞,我是感到无限满足的。有时,我是抓一块碎豆饼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