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

1903—1983

梁宗岱,诗人,学者。字菩根,笔名岳泰。广东新会人。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1923年与人联合组织文学研究会广州分会。后赴欧留学,先后到过法国、德国、意大利。1931年回国,在北大任法文系主任兼教授。1934年到日本,1935年回国,任南开大学英文系教授。1938年后任复旦大学教授兼外文系主任。后在广西、广东等地大学任教。出版多种诗集和诗论。

李白与哥德

我们泛览中外诗的时候,常常从某个中国诗人联想到某个外国诗人,或从某个外国诗人联想到某个中国诗人,因而在我们心中起了种种的比较——时代,地位,生活,或思想与风格。这比较或许全是主观的,但同时也出于自然而然。屈原与但丁,杜甫与嚣俄,姜白石与马拉美,陶渊明之一方面与白仁斯(R.Burns),又另一方面与华茨活斯,和哥德底《浮士徳》与曹雪芹底《红楼梦》……他们底关系似乎都不止出于一时偶然的幻想。

我第一次接触哥徳底抒情诗的时候,李白底影象便很鲜明地浮现在我眼前。几年来认识他们底诗越深,越证实我这印象底确切。

原来哥德对于抒情诗的基本观念,和我国旧诗是再接近不过的。他说“现在要求它底权利。一切每天在诗人里面骚动的思想和感觉都要求并且应该被表现出来……世界是那么大,那么丰富,生命献给我们的景物又那么纷纭,诗料是永不会缺乏的。不过那必定要是‘即兴诗’(gelegen-heitgedicht),换言之,要由事物供给题材与机缘……我底诗永远是即兴诗,它们都是由现实所兴发的,它们只建树在现实上面。我真用不着那些从空中抓来的诗。”

由于这特殊的观念,哥徳底抒情诗都仿佛是从现实活生生地长出来的,是他底生命树上最深沉的思想或最强烈的情感开出来的浓红的花朵。这使它在欧洲近代诗坛占了一种唯一无二的位置,同时也接近了两个古代民族底诗:希腊与中国。

一九三二年德国佛朗府纪念哥徳百年死忌的国际会上,英国有名的希腊学者墨垒(G. Murray)曾经发表过这样的意见:哥德直接模仿希腊的作品,诗歌或戏剧,无论本身价值如何,总不能说真正具有希腊的精神。这精神只存在哥德底天性最深处,在他无意模仿古典形式的时候流露得最明显。“我初次读Ueber Allen Gipfeln(―切的峰顶)的时候,”他说,“便觉得它完全仿佛亚尔克曼(Alcman,纪元前七世纪的希腊抒情诗人)或莎浮底一个断片,并且立刻有把它翻成希腊抒情诗的意思。……这首小诗会在希腊文里很自然地唱起来。”

“哥德底抒情诗”,他接着说,“还有一种特征在近代诗里很少见,在希腊诗里却常有的:就是那强烈的音韵和节奏与强烈的思想和情感底配合。英文和德文一样,那节奏分明,音韵铿锵的三音或五音的诗句普通只用来写那些轻巧或感伤的情调,特别是在‘喜的歌剧’(Opera-comique)里;很少被用来表现深刻的情感或强烈的思想的,结束《浮士徳》的那伟大的《和歌》:

一切消逝的

不过是象征;

那不美满的

在这里完成;

不可言喻的

在这里实行;

永恒的女性

引我们上升。

在近代诗里几乎是唯一无二的,因为它把些五音的诗句和一种使人不能忘记的音乐的节奏配在一个深沉而且强烈的哲学思想上。我只能把它比拟埃士奇勒(Eschylus)底《柏米修士》里或幼里披狄底《女酒神们》里的几首抒情短歌,或后面一位诗人底《佗罗的女人》里惊人的结尾。”

节奏分明,音韵铿锵的短促的诗句蕴藏着深刻的情感或强烈的思想——这特征恐怕不是希腊和哥德底抒情诗所专有,我国旧诗不甘让美的必定不在少数。而哥德底“抒情诗应该是即兴诗”这主张,我国底旧诗差不多全部都在实行。我国旧诗底长处和短处也可以说全在这一点:长处,因为是实情实景底描写;短处,因为失了应付情与境的意义,被滥用为宴会或离别底虚伪无聊的赠答,没有真实的感触也要勉强造作。

哥徳和我国抒情诗底共通点既如上述,他和李白特别相似的地方又何在呢?我以为有两点,而都不是轻微的:一是他们底艺术手腕,一是他们底宇宙意识。

我们都知道:哥徳底诗不独把他当时所能找到的各时代和各民族——从希腾到波斯,从德国到中国——底至长与至短的格律都操纵自如,并且随时视情感或思想底方式而创造新的诗体。

李白亦然。王安石称“李白诗歌豪放飘逸,人固奠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这从内容说自然有相当的真理;若从形式而言,则李白底诗正如他底《天马歌》所说的

神行电迈慑慌惚,

何尝不抑扬顿挫,起伏开翕,凝炼而自然,流利而不率易,明丽而无雕琢痕迹,极变化不测之致?

但这或者是一切富于创造在的大诗人所同的。英之莎士比亚,法之嚣俄,都是这样。哥德和李白底不容错认的共通点,我以为,尤其是他们底宇宙意识,他们对于大自然的感觉和诠译。

西洋诗人对于大自然的感觉多少带泛神论色彩,这是不容讳言的。可是或限于宗教的信仰,或由于自我底窄小,或为人事所范围,他们底宇宙意识往往只是片段的,狭隘的,或间接的。独哥德以极准确的观察扶助极敏锐的直觉,极冷静的理智控制极热烈的情感——对于自然界则上至日月星辰,下至一草一叶,无不殚精竭力,体察入微:对于思想则卢骚与康德兼收并蓄,而上溯于史宾努力沙(Spinoza)和莱宾尼滋底完美无疵的哲学系统。所以他能够从破碎中看出完整,从缺憾中看出圆满,从矛盾中看出和谐,换言之,纷纭万象对于他只是一体,“一切消逝的”只是永恒底象征。

至于李白呢,在大多数眼光和思想都逃不出人生底狭的笼的中国诗人当中,他独能以凌迈卓绝的天才,豪放飘逸的胸怀,乘了庄子底想象的大鹏,“婵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挥斥八极,而与鸿濛共翱翔,正如司空徒所说的“吞吐大荒……真力弥满,万象在傍”。透过了他底“搅之不盈掬”的“回薄万古心”,他从“海风吹不断,山月照还空”的飙忽喧腾的庐山瀑布认出造化底壮功,从“众鸟皆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默识宇宙底幽寂亲密的面庞;他有时并且亲身蹑近太清底门庭:

夜宿峰顶寺,

手可扪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