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

1910—1977

徐懋庸,浙江上虞人。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原名徐茂荣。出版的主要作品有《犹太人》、《打杂集》、《不警人集》、《鲁迅——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文艺思潮小史》等。译作有《人的远景》、《托尔斯泰传》、《斯大林传》等。

我的失败

蕴着满腔的热意,我握了笔,一面想:

无论如何今天是要写成一篇杰作的了。青山庙的故事,藏在心里,已有六年之久,单是这故事的轮廓,就够多么动人呵,何况现在又探得了那社会的意义。我的艺术制作的手腕,我的社会科学的修养,渐渐也到了敢于自信的时候了,我应该着手我的杰作了……我想妥了一个题目,刚想写到原稿纸上去。

“看哪,看哪!……”

这声音又起来了。我知道又是小孩子在笑,或者做出新的动作来了。每逢这样的时候,妻是一定要诱引我去看的,不管我工作怎样忙。生下来不过一个多月的小孩,看她笑,看她动作,固然有趣,但是为了这些要我常常中止工作,间断思路,未免太不识相。我对于妻,因此常常有些怨意。但在平日,听了她的诱引而不走到摇篮旁去的时候,是不曾有过。然而,今天,我正要开始我的计划了六年的杰作,我聚精会神,文思正盛的时候,我不能分心,错过这个稍纵即逝的宜于写作的好时间,我知道一和小孩子玩过之后,我的心情,是必至驰懈下来的。

当作不听见,我第一次的不理妻的诱惑,毅然在稿纸上写好了题目,但是心思已经有点动摇,本文就写不下去了。

“看哪,快来,笑了呢,这样的大笑了呢!”

妻又催促起来了。唉唉!我搁了笑,自暴自弃似的,终于又走近摇篮去。

我生来就是一个心粗气躁的人,对于无论什么事物,不耐细心观察,读书,援陶渊明的成例:不求甚解,学生物学,最怕看显微镜,近来因为住在一个杂志社里,常要帮忙看一些校样,实在最以为苦,而且从不曾有过好结果。

不料,对于自己小孩的注意,却是例外地周到,深刻,细密,自从她入世以来,每天至少要看她一次,注意她生理上渐次的变化,注意她动作上微妙的表现,她的一颦一笑,够我半个钟头的吟味,她的逐日的生长,我能说出正确的“数目”。

多么可爱哟,多么有趣哟!

每次,每次,她总使我满足,她总使我愉快,我总要赞美几句,便是她的哭相,也不曾使我厌烦。

然而,今天,我的心里总有所梗,虽然看她在笑,先前所不曾有的大笑。而我老是想着我的杰作,我对于这笑,不敢尽情地欣赏,我怕我的思路又会间断,我虚与委蛇地调弄了一番之后,想回到书案去了,而妻忽然说:

“多么可爱哟,你看,少有的活泼的小孩呢!”

满脸是洋洋的得色,虽是对着我,居然也用了夸示的口吻,骄傲地。

哦!我明白了,而明白之后,不禁就有点忿然了。

这样看来,妻不是将小孩视为自己的作品,把我归在观众之列么?小孩的活泼,小孩的长大,是她的杰作的成功,而我的欣赏,我的赞美,却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的义务,这倒也罢了。既然这样,那么看不看当由我,她为什么要强邀我,而且在我繁忙的时候也来强邀我呢?叫我放下要紧的工作——也许是杰作,而去参观她的作品,岂不是殊欠公道么?

这样想着,我把照例的赞词蕴而不发,只用微微的冷笑回答妻的话。

但在这冷笑的弓弦上,决不只扣上刚才的怨意,我是将结婚以来的多次幻灭的悲哀,一起射向妻的身上去了。

在今日,我是把一个故事写成一篇小说这事,看成杰作了。但在两年以前,决不如此。我和同时代的许多青年一样,自从六年以前受了一次洗礼之后,已不把生命看作是个人的所有,我把一种事业许给自己,这事业的伟大,是任何伟大的小说所不能及的。虽然在六年以前,我找到一个可以写成一篇好小说的题材,但在前几年中,我怎么愿意把心力用于写小说,我是将另一种伟大的事业许给自己着的呵!

不料,在最近的两年间,我居然销磨了我的初志,而作为磨石的,却是我的妻。要说幸运也可以,在多数孤苦的朋友为事业而殉身之后,我竟能找到一个自己觉得满意的妻,而度着安逸的家庭生活,真是好比野火燔馀的“幸草”。然而就在这样的“幸草”的生活中,我把我的初志销磨了。

一个人的意志的销磨,不会把最初的憧憬立时放弃,只是把达到那憧憬的途径,改得曲折迂远而已。当妻的恩爱使我无意积极地参加事业的时候,我记得了矛盾的《创造》。看了年青的,璞玉似的妻,我想师法那小说中的男主人,把妻的创造定为主要的工作。我有把握,我定信不致蹈那小说的末尾所写的覆辙,我的妻要是变成那个女主人时,我一定会高兴,而与她并进的。

这样的憧憬,保持了两年。这两年中,我的创造,不是没有进步,成功也是有望的。然而,作为第二次阻碍的小孩,又于今年诞生了。

小孩的诞生,使妻的意识范围立时缩小,她的心目中只剩了小孩,别的一切都不顾了。这就是说,把我的前功,完全破坏了。我在失望之余,嗔怪妻的意思倒丝毫没有,因为看了小孩,便连自己也觉得爱不忍释,何况乎女人的妻,何况妻也有她的创造的见解,以为尽心教养小孩,把她创造成全新的人物,对于社会,也不为无功。

这意见,我不能反驳,但也无勇气接受了。这小小的孩子,是否能由我们的手创造完成,不过意外的阻碍,既未可卜;即使可卜,但为了创造小孩,就牺牲我们自己的全部精力,不作别的事业,岂非太不值得?小孩是人,我们也是人;小孩年幼,我们也还年青呢!从前读有岛武郎的《与幼小者》,未尝不受感动,但终觉这文章太没有力量。他希望他的孩子把他当做踏台,进到高的远的地方去,心情固然可以佩服,但是在自己尚有所为的时候,立时卧倒,去垫孩子们的足,这样的踏台,决不是坚实的踏台,对于孩子们是未必有助的。为他的孩子们设想,读了这文章之后,倒反要觉得彷徨的罢?要他们奋然地向前途迈进的人,自己倒反而在中途倒了下来,对于这事实,他们是要惶惑的罢?

当我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想创造妻却又失败之后,对于儿女的教养,是毫无自信了。当我估量目己所剩余的力量,觉得还可以写小说,而又屡被妻女所阻碍的时候,我不禁悲愤了。何况妻的神情上又将小孩据为己有,似乎故意破坏我的杰作,以显她自己的成功,我于是将所有的悲哀,扣在冷笑的弦上射向她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