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槐

1911-1969

何家槐,作家,文学评论家。浙江义务人。1932年加入左联,曾任马列学院中国语文教研室副主任、主任,广州暨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暧昧》,散文集《稻粱米》,文学评论集《一年集》,译著《小说与人民》等。

枇 杷

自己最爱吃的水果,除了梨子,就是枇杷了。

这种嗜好完全是与生来的,仿佛在娘胎里,就已学会了吃梨子和枇杷的本领,一点也用不到什么训练,不像吃橄榄或香蕉的那样麻烦。

在年轻时候,梨子是吃透了的,因为好几个亲戚家里全有,每到梨熟的时节,我就带领着堂兄弟们,分头去吃个痛快。这里住几天,那里住几天,好容易就把一二个月在梨树下面混过去了。回家来也绝对不会空手,不是满篮,就是盈筐,算是亲戚们对我母亲的馈赠,但结果还是被我这个“梨种”代吃了。而且等到梨市快完的时候,亲戚们又把一些被鸟啄过的梨子送来,他们说这是最末一次的“尝味”。那种梨子虽则有点儿烂了,却是最大最甜最香,最能引人流涎沫的。

枇杷却就来路狭窄,难以吃到了。我自己家里是从来不种果树的,亲戚家里又刚好缺乏枇杷;市上虽则可以买到,门前也时常有小贩挑着叫卖,但母亲从来舍不得买一次。她说茶饭是少不了的东西,水果却是毫无用处的,如果吃出瘾来,那就只有受冻受饿。勤俭是家里一直继承下来的教训,祖父是连孩子们要一个铜子买一个烧饼,也是要把他的那根拐杖打断才甘心的,父亲也对浪费主张绝不容情的人。因此不论怎样口馋,也只能咽咽口沫算了。

我想最苦的,是看到一种心爱的东西,却不能得到手时的焦急。这种经验,我在枇杷的身上,尝得很透。原来我跟母亲是睡在楼上的,只要窗门一开,就可以看到世遂妈园里的一树枇杷,一架葡萄。葡萄倒没有什么,枇杷却使我神魂颠倒了。别说看到那累累的,金黄色的果子,就是在那些果子还是青色的时候,我也是晚上睡不成觉的。夜里老是不安地做着梦,觉得自己早已飞出窗外,爬在那株翠绿色的树上,在密层层的叶丛中摘着枇杷,因为是瞒着园主人和母亲的,所以全身颤抖着,在甜密的快感中夹杂着偷窃秘密的恐怖。及到醒来,我老是迷迷糊糊的摇醒母亲说:

“妈,我做了梦来。”

白天工作得疲倦了的母亲,只含含混混的应了一声“唔”,马上又沉在酣睡中。但我忍不住不把心中的秘密告诉人家,因此在极度的兴奋中,我又用蛮劲摇醒了她。

“干吗不好好睡觉?”

她有点恼了。

“我睡不着……妈,你听狗叫得多响,恐怕有人在世遂妈的园里偷枇杷,而且,我刚刚做了梦来……”

“人家偷枇杷和你有什么相干?”

“可是,妈,明天我们买点枇杷吃吃,不是好吗?”

“不要发痴,如果再说得高声一点,爷爷准会爬起来敲断你的腿子!”

这种说话是不止一次的,有的时候我竟一连几夜把母亲吵醒,这纠缠使我失去了一部分母爱。祖父的严酷着实使我害怕。他把只偷了几个铜子出去买桃子吃的小叔父追着打的情形,是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心头的,虽则那时候我还只有七岁。他视钱如命,吝啬是他的第二生命,跟俗话说的一样,看一个钱简直像看一个箬帽的,觉得它是硕大无比的样子。但虽是这样,我却还是耐不住,还跟母亲谈些梦话,不管睡在隔璧的祖父会不会听到,因为不这样简直无以自慰。

不知是在晚上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还是觉察到了我在看到枇杷担子时候的贪馋情形,祖父老是凭空地在吃饭的时候说:

“现在要吃枇杷,以后不是要吃人参了吗?”

虽然话是带着讽刺的,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像雨天云雾,整个脸象猪肚似的挂下来,眼睛象酒杯似的突出眼眶。

“不要吃饭,还是吃枇杷的好吧。”

听到这些话,父亲也是非常严厉的看着我!仿佛我犯了什么过错,否则袓父决计不会这么说我的——因为祖父是家主,他的话自然是圣旨!

母亲却掩着筷子,向我白白眼,叫我识相点跑开去吃。

那种时候我几乎想哭了,如不是哭起来更要受打挨骂。在家里,小孩子是不能诉苦的,服从是他们的义务,是他们得到大人垂怜和抚爱的代价。因此每次我挨了骂,只自流泪,虽则每次都是受着白冤枉,并没有一点理由。

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

因为想吃枇杷,而又吃不到,所以我的渴望每天都在增进。听说妇人怀孕时,最想吃东西,想这样,想那样,仿佛口里不咀嚼就难过活。害痨病或者伤寒症的人也是这样,愈难得到和愈不能吃的东西,愈想吃。我曾亲眼看过一个伤寒症的患者,在他刚会起床的时候,就想吃鲫鱼,但被医生所禁止,因此他想法偷到了大吃一顿,竟致送了性命。我想我那时想吃枇杷的热烈,怕比这个病人还要过分一点吧。

一整天,我都不离楼的呆在窗前,眺望着那株枇杷。那金黄的颜色,像变成无限大似的,简直浮漾到我的眼前来了,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那些成结成串的果子。我回想着梦境,描摹着吃枇杷时的滋味:又多水,又甜,剥皮,吃肉,去核,是抛了一个又来一个地……我开闭着嘴巴,神经质似的笑着,津津地舐着嘴唇,肚里仿佛有虫在爬,那样的难受。有时想呆了,我会自言自语地说:

“甜吧,甜吧?”

接着又用劝导或者责备的口气说:

“怎么不捡黄一些的吃?那个有虫,而且还是酸溜溜地!”

那样地想着,突然地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头了——还是去偷吃。

开始还以为这种念头是可耻的,愚蠢的,但结果却认定试它一次也没有关系。而且像得到一个绝妙的计策似的,叹了一口气,得意洋洋地摇头。于是我仔细地观察起来:那样进园,那样爬树,要那样才不会被人看见。

园门是长年紧闭着的,但我看见近门的地方,有一个墙缺,上面生着狗尾草,时常有一种很可怕的,俗名水骨虫的虫类在墙上爬。平常我很怕那种虫,一看见就会起跳,但这次我却没有想到这层。

“在楼上半天,你做些什么事?”

袓父在走廊上碰到我,敲着拐杖问。那根竹竿他是时常带在身边的,说那是点金的财神棒,所以他老是把它碰碰的敲着砖地。

“在父亲的旧书箱里找本旧书。”

“那才好,不过你可不要把书箱翻乱。”

他说着还笑了一笑,这是难得的。只有听到读书一类的话,祖父才欢喜,因为他自己虽是由贫农出身的富农,可是他要我们读书,因为他说一个家庭要繁荣,不但要耕,而且要读,读书是跟买田置地一样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