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强烈

1960—

罗强烈,四川古蔺人。1982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青年报》编辑。已结集出版有评论集《星期日评论》、《原型的意义群》及散文集《寻找格林先生》。

映山红

我妈给我取名“强利”,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我不知怎么顺手就改成了“强烈”。当我把“强烈”填写在高考卷子上,一离开我们那个遥远的边城,就再也改不回去了。大概,暗中支配形成“强烈”这个“话语”的“权力意愿”,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性格了,有暗示我的人说道:“你为人真像你的名字。”大学毕业,一位老大哥干脆在题词上挑明了 :“太刚则易折!”如今我早已为此吃够了苦头,但是却别无选择,只好把其中的酸甜苦辣付之一笑;有什么办法呢!爹妈给的。

处京城多年,仍然难改潜意识中的野性,比方我搞过外事工作,又经常出席各种文学和准文学的“饱餐会议”,大小饭店进出不少,但是,说实话,我还是感到在贵阳、成都、重庆的街头吃小吃来得痛快。在场面很大的宴会上,人被“文明”束缚得太规矩了,而在山城,夜幕刚降,无数的灯光就从街头出现,小吃摊便如雨后春笋。有一次在重庆,我又馋开了街头小吃,一位女友连娇带嗔地警告我:“不卫生,不准吃!”迫于种种原因,我暂时表示听话,但当我们刚一分手,我就扑进了小吃摊中,一个一个地边挑边吃,我想吃的就是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弄得我第二天肚子真的痛了起来,一漏嘴告诉她真情,讨得一顿“没有耳性”的奚落。但我心里并不后悔。

绕了这么大个弯子,现在我该说到映山红身上来了。我之喜爱映山红,也体现了我的这种“强烈性格”。比方我对全国各地公园花会里的映山红绝对不屑一顾,我喜欢的是生长在我们大娄山山坡野地中的映山红,崇山峻岭,如火如荼,犹如漫山遍野“燃烧的灵魂”。又比方我很少也很不愿把映山红和杜鹃联系在一起。因为我讨厌映山红有杜鹃这样一个落泪伤春的学名,在我的心目中,我们大娄山开放在南方骄阳下的映山红,绝对是大自然跳颤着的春心,与那个声声啼血化为杜鹃的古代帝王有什么相干!

我最喜欢的是徜徉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丛中的那种活蹦乱跳的思绪,那种花映山、花映人的感觉。

“文革”里上中学的时候,在那部演遍城乡的电影《决裂》一声“啊呀唻哎——”的歌声中学朝农,耽误了学业是后来才觉出的事,当时在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丛中办起来的学校农场,确实把我们带进了一种童话式的生活境界。和《决裂》把大学搬到农村一样,我们学校的农场自然就要建立在大娄山深处开满映山红的山顶上,方圆几十里地没有人烟。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家出走,家长还要给带上各种各样好吃的干粮,而且在这样的山岭能住上几天,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实在是极为兴奋的事情。

我们在学校农场的任务是开荒种菜,“半工半读”,但我们最快乐的时候,是早晨、中午、晚上在春深似海的映山红丛中玩耍。我们都是一些情窦初开、似懂非懂的少男少女,一隐进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丛中,在外边的老师就只能看见映山红晃动、听见映山红丛中飘溢出来的欢笑声了。我们先是男男女女分成两帮——男女比例大致是一对一,然后在这山岭树丛中捉迷藏。起先大家能把对方找出来,又聚在一起交换隐藏,后来,干脆就是一个男生找一个女生,掀动着各自头顶的映山红,像一朵朵散开的浪花一样,漫向山山岭岭的花海树丛中去了。我追逐的小华,是我们班最漂亮、学习最好的女孩,在小学时我曾和她一起登台背诵过毛主席的“老三篇”。她在树丛中一面跑一面洒下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她的红头巾闪现在簇簇花朵中。等到觉得已经跑得离同学们很远很远了的时候,我加快速度很快就追上了小华,然后,我们就相扭着从一片小坡地滚了下去。我们坐在一片青草坪上,看着头顶的映山红,还有那树丛中星星点点的蓝天,都气喘吁吁的。突然,我看见从一朵硕大的映山红花上滴下一滴带着朝阳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露珠,正好滴在小华的脸上。映山红把她的鹅蛋脸映得绯红。她那一对盯着我的大眼像泉水一样跳闪着光波。猛一种悸动从我的心上闪过,我连忙放开她的双手,借口给她采花而拉开了距离。当然,我不知道其他的男生,追着各自的女孩,在他们各自选中的映山红花下,是否都像我和小华这样古典而规矩?其中是否有人已经过早地知道,还有着和映山红一样春深似海的地方?

后来,我就踏着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从赤水河北岸的故乡,流落到黔北高原上的又一个边城去了。冬去春来,寒来暑往,我又要从黔北高原像候鸟一样飞回我的故乡。此时,我们大娄山的映山红,又在赤水河两岸空空荡荡的山路中与我相伴相随,给我这个孤独的流浪者以灵魂的慰藉。

崇山峻岭,绵延100多华里。一个早熟的少年,独行在这样的大山丛中,充分体会了一种立体的人生。此时,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得正烈,硕大如月,幼小如星,铺天盖地,造成一派壮观的气势。太阳射在映山红上,使绿树丛中的花朵红得发暗,使你觉得它不是红在皮,而是红在心。群鸟在山谷飞鸣,仿佛使映山红从谷底漫上了山岭,像火焰一样一直呐喊着燃烧到天边!赤水河两岸的这条山路,曾经演出过中国近代史上两次悲壮的战争,一次是石达开的太平军,一次是毛泽东的红军。历史虽然结束了,但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却仿佛是成千上万将士洒下的鲜血,一朵朵映山红花,又像一颗颗如今仍在不屈呐喊和燃烧的灵魂。一种生命的力量,不禁从这山山岭岭中涌起,托着我走完一段一段山路,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

离开赤水河两岸多年了,但是,每一次回去,我仍旧要为故乡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激动不已。世界各民族都流行着两大神话,一是创世神话,一是再生神话。再生神话模拟的就是冬天的死亡,春天的再生。只有望见大娄山中的映山红,我才能强烈地感到再生神话的意义。冬天来了,那山山岭岭的映山红便归隐进大地的深处,无影无踪;然而,一到春天,它们却又从大地深处绽放开来,铺天盖地地漫涌和燃烧。你简直觉得这些映山红本身,就是无数生命的符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了我们大娄山中的映山红,我对其它的映山红几乎都没有兴趣,哪怕就是黔西南闻名中外的百里杜鹃。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无论什么地方的映山红,要么没有我们大娄山的气势,要么就没有我们大娄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