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
1898-1961
欧内斯特·海明威,著名美国作家,著有《太阳照样升起》、《告别武器》、《丧钟为谁而鸣》等书。1952年出版的《老人与海》为他赢得了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他死后出版的《不散的筵席》一书是对二十年代期间在巴黎的美国作家们的生活的怀念。《塞纳河畔人》一文即选自此书,文字朴素而优美。
塞纳河畔人
从勒莫安主教路的顶端到塞纳河边,有好几条路可走。最近的走法就是径直沿这条街而下,但路很陡,而且当你到达平地,穿过圣日曼大街尽头处不息的车流后,来到的这段河岸萧索无味,是一片荒凉的风口地。右手是“葡萄酒市”,这可跟巴黎的其他市场不一样,它是个关栈,就是纳税以前存货的仓库,外观像军火库或者俘虏营一样的死气沉沉。
这里塞纳河支流的对岸是圣路易岛,岛上街巷窄小,高高的房子古老而漂亮。你可以去那里看看,或者左转弯,沿着岸一直走,走完了圣路易岛,对面就是巴黎圣母院和市心岛了。
在沿岸的那些书摊上,有时候你可以找到一些美国书,这些书刚刚出版不久,价钱都很便宜。那个时候,银楼饭店楼上有几个房间出租,房客在饭店吃饭可以打折扣。如果住客留下了什么书,服务员就拿去卖给岸边不远处的一个书摊,而你花很少几个法郎,就可以从女摊主手中买得。女摊主对英文书没有多少信心,收购时花的钱极少,赶紧脱手得点薄利。
我们交上朋友以后,她问我:“这些书还有点价值吗?”
“有时候有一两本好的。”
“怎么知道呢?”
“我读了就知道。”
“可这等于是押宝。再说,有多少人能读英文呢?”
“给我留着,让我帮你挑。”
“不行。我不能把书留着。你又不常来。你隔好久才来一次。我得把它们尽快卖出去。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有价值。要是知道它们没价值,我就永远卖不出去了。”
“可你怎样识别一本法文书有没有价值呢?”
“先看有没有插图,然后看插图的质量怎么样。再就是装订,如果是一本好书,书主就会将它装订得很好。所有的英文书都是硬面的,可装订很差。没有法子识别它们。”
过了银楼饭店附近的那个书摊以后,别的书摊都不卖美国书和英文书。一直要到大奥古斯坦码头才再有,从那里一直到了伏尔泰码头,这一段岸边有几家书摊卖英文书。这些书摊上的书是从左岸那些旅馆,特别是伏尔泰旅馆的服务员那里买来的。伏尔泰旅馆的顾客比旁的旅馆的顾客更有钱。有一天我问另外一个女摊主——她是我的朋友——书主卖不卖书。
她说:“不,全是扔掉的书。所以知道这些书没有价值。”
“这些书是朋友送给他们在船上看的。”
她说:“没错,船上肯定也扔了好多。”
我说:“对,轮船公司收着,把它们装订起来,就成了船上的图书馆了。”
她说:“聪明的办法,至少它们好好装订起来了。像这样的书就有价值了。”
我在工作做完或是思考什么问题的时候,总是沿河岸走走。一边走着路,手里做着什么,或是瞧人家做着他们内行的事情时,我的思路就要容易些。在市心岛头上,新桥下边,是亨利四世的雕像。这里,岛的头尖尖的象个船头,水边有个小公园,长了些挺好看的栗树,干粗叶茂,树冠极大。塞纳河在这里流过时形成急流和平静的洄流区,这是钓鱼的好去处。你可以从台阶走下去,到公园里大桥底下看人钓鱼。钓鱼的好地点随着河水的高度变换。钓鱼的人用的是一节一节接起来的很长的藤杆,钓丝很细,转轮和浮子很轻巧,他们熟练地在下钩的那块水面上布饵。他们总是有所获的,时常能钓到不少和鲦鱼相仿的鮈鱼。这些鱼整条地煎了,味道极好,我可以吃一盘。这些鱼肥且肉味鲜,甚至比新鲜的沙丁鱼味道还要好。而且一点都不油,我们连刺带肉全吃下去。
吃这种鱼最好的一个地方,是在巴莫东河边的那家水上露天餐厅,我们有了钱的时候,就离开住区出游到那里去。那家餐厅名字叫“神奇渔夫”,供应一种上品的白葡萄酒,那是一种麝香葡萄酒。这个地方就象莫泊桑短篇小说描写过的,河上的景色正如西斯里的一幅画,不过要吃鮈鱼,你没必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在圣路易岛上你就可以吃上一客很好的油炸鱼。
从圣路易岛到“绿林广场”这一段塞纳河上鱼很多,在这里钓鱼的人我认得几个。有时,碰上风和日丽,我会买上一升葡萄酒、一块面包、一些香肠,坐在太阳底下,一边读着一本刚买的书,一边看他们钓鱼。
在游记作家们写来,似乎在塞纳河畔钓鱼的人有些神经不正常,而且什么也钓不到。实际上他们钓鱼是认真的,而且总有所获。大多数钓鱼的都是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的人,那时他们不知道随着通货膨胀,他们的退休金会变得一文不值;也有的是钓鱼爱好者,他们用工作之余的一天半天来此垂钓。在马纳河流入塞纳河的夏朗东,更是钓鱼的好地方,巴黎城的两边郊外也一样,不过就是在巴黎境内也有很好的钓鱼处所。我不钓鱼,因为我没有渔具,而且我宁可省下钱来到西班牙去钓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干完工作,也不知道何时就得开路,我也不愿陷入钓鱼的习惯,而钓鱼是有它的旺季和淡季的。但我总是注意着钓鱼的情况,能够知道这方面的情况总是好的,也挺有趣。我总感到很高兴。想到在巴黎城区有人在钓鱼,在正经而认真地钓,而且能带些供油炸的小鱼回家。
我在河畔从来不感到寂寞,因为河畔有钓鱼的人;有活泼的生活;有美丽的平底货船及其船户的生活,有拖船和它们能够向后折起以便从桥下驶过的烟囱,后面拖一串货船;有沿河石岸上高大的榆树;有法国梧桐;有些地方还有白杨。巴黎城里有那么多树,你可以看着春天一天天临近,直到某一天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夜来刮的暖风已经将春天送到。有时候,连绵的冷雨也会将春天打回去,似乎春天再也不会回来,生活中就要缺掉一个季节了。那是巴黎唯一真正凄凉的时候,因为这不正常。秋天凄凉才是意料之中的事。每年树叶飘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和薄日中抖索的时候,我们中的有些人就会死去。但是你知道,春天总是会有的,就像你知道河水解冻以后又会流淌一样。当冷雨连绵,要扼死春天的时候,就像一个年轻人无故夭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