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伦南

1907-1990

休·麦克伦南,加拿大小说家、散文家、麦吉尔大学教授,出生在加拿大东部的新斯科舍省的一个小镇,父亲是苏格兰医生。他从达豪森大学毕业后曾去英国牛津大学求学,后又获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古典文学博士学位。他的主要小说有:《气压上升》(1941)、《两地孤栖》(1945)、《长夜漫漫》(1959)、《斯芬克斯归来》(1967)、《时代的不同声音》(1980)等,此外,尚有三部散文集。

伐木抒怀

用一个下午来活动活动筋骨,可以得到乐趣,可以有所收益,还可以得到美的享受——更何况收益只能期诸来年,林木之美数年之后方可得见,一个与世无争的人除此之外,更有何求?至于乐趣,在我居住的这片乡间,晚秋时节,无论怎样呆上一个下午,都是我所能想象得到的天堂般的生活。

秋霜初降,蕨草蒙上褐色粉尘,群鸟飞向南方,我房舍周围的林野,便是一片生机勃勃的静穆。我向树丛中心走去,两脚放肆地踏着树下枯干的枝叶。我的斜纹布裤子,因为久浸汗水而变硬了;紧身衫的肘部已经磨破;瑞典式锯子弓上的红漆早已脱落;斧头上的刃头比几年前买来的时候轻了好几两,然而却磨得锋利异常,能将我手臂上的汗毛切断。透过交织如网的树梢枝叶,我举头望天,竟书呆子气地觉得这里颇有神圣教堂的景象。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心中一闪而过,晚秋时节,魁北克东部乡镇的硬质树木林地的景色是绝无仅有的,世间哪有可以与之相比的地方?由于一再降临的幸运,我得以在这里徜徉,带着斧头、锯子和楔子,有心要稍改周围林木使景物增色。十五年来,我对人生的总的看法慢慢地发生了变化,这一段林间生活的影响涉及了许多方面。

我生长在加拿大的一个地区,那里的自然景观是人力无从改变的。位于大西洋沿岸新斯科舍省 的人,从小到老都相信这里自然界的一切永不改变。海洋变来变去,依然如故;花岗岩的不变,更是永恒。在这种环境中过日子的人永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能对自然施展一点匠心:生活是什么样子,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冰川勾勒出新斯科舍省海岸的轮廓,(海岸又使新斯科舍省的风貌定型。)岩石表层的土壤被冰川剥蚀得那么厉害,能够在那儿生长繁衍的,就只有云杉树了。从儿时起,我就接受了这种信念:夏天、春天和秋天都是一回事。那个地方的人就只知道云杉这么一种树,自然对它格外有感情。可是云杉树株株一个样子,而且永不改变颜色,于是,我儿时所见的树,便和大海与花岗岩一道,教我深深相信,要想让大自然改动一下,变好一点,那是办不到的。

来到魁北克东部城镇,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嗔,一些微妙的变化轻柔地触动着我。虽然是过了好几年,我才体味到此处风物那种温顺的丰饶,但却很快就认识到,这里的自然环境是能够而且必须时时改造的;因为它自身就总是在不断变化着,要和你为难。乡间供夏日居住的房舍,要想与周围大地显得融合无间,不可不在四周密密地种上灌木树丛,这样就既可挡住大风,又不致显出一种闯入原野的鲁莽。可是,在这片肥沃多雨的土地上,一株枫树苗子,一年就可长高八英尺;一株小枞树,刚移植过来时,还幼嫩如一株圣诞树,很快就变成一排厚实的屏风,滋生出成群的蚊蚋。栽下一株灰胡桃树,不久就变成一丛。要不了十年,你房子所在的草场就会被成片的树木占领;枫树、栎树、白杨、野樱、刺槐、老苹果树、鹅耳栎树、山毛榉等等都来了,甚至还有乱窜来的松树。它们的根子钻进你的小房子的底部;枝叶交盖,遮蔽着你的屋顶,弄得你的家阴森森的,如同野兽的洞穴。

那一年我买下房子,就把围绕着它的雪松、云杉和松树统统砍掉。对我来说这个举动有两层意思;一是要使阳光能透过较远处硬木林丛的枝叶照射进来;另外,我想,这也是一个象征,表示我自己终于摆脱了少年时代那种在严酷的自然面前无所作为的状态。

“这么一来,你的房子和大路之间,就只隔着草地和园子了。难道你不觉得什么都暴露出来,一无屏障吗?”一位邻人说。

他说的是他的感觉。我却只觉得清爽,仿佛是清除了一扇肮脏窗户上的蜘蛛网。如果为了挡住别人,不让他们看到屋子里面,同时也就使自己看不到外面,那有什么好处可言?再说,我住的房子高踞村子外的山坡上,面临的是一条不太整洁的路,并不通向什么地方;行人不多,且很友善。小山坡呈二十五度斜坡;我的房子下面就是道路;路上行人一切活动,都历历可见。纵目远眺,十英里之外是一池深深的湖水。沿湖锯齿形的湾汊背靠着凸出的山脚,终年迎风的农庄,篱边畦头的红松,以及新盖的牲口棚亮闪闪的屋顶,尽收眼底。

为了让阳光和空气进入房中,我开始砍树。我不断地砍树,还为了让周围的林子里也有阳光,也能透气。过了一年,我不无惊异地发现,这些砍下的木材,竟为我省下不少的钱。为了保障视野的开阔,我又买下路对面山脚下的一块空地。可是迅速生长的树木却又渐渐形成一堵墙,挡住了我的视线。这些树,夏天以各种各样的绿色悦目地交织在一起;到了秋天,群树色彩斑斓,色调奇丽。然而,眼前被这些树一挡,就仿佛住在一堵七十英尺高的篱墙下面似的。

所以,几年来,我的生活模式为这些迅速生长的树木所决定,很像农人的生活听命于麦田中周而复始的农事。秋天一到,我就须去树林里砍树了。

有一位邻人认为,砍掉任何一株栎树都是罪过。可是,如果你有两株栎树,相距不到六英尺,又怎么办呢?我用手抚摸那栎树绿如橄榄的树身,感觉得到树皮里面坚实的肌肉。一株栎树,特别是幼年的栎树,摸起来很像是一个人体。但是栎树比树丛中任何别的树更需要发展的空间。它紧贴地面的根延伸得很宽广。我看着这两株栎树,只见它们颇似篮球队员,长得又瘦又长,干什么都不合适,只会向高处疯长。它们最低的枝条离地也有二十五英尺。因为在我匆匆砍去一些小树之前,那儿老是黑黝黝的,栎树只好向高处伸,才能讨到活命的阳光。我把两株栎树的树身都抚摸了一会儿,决定砍去比较起来更为细长的一株,使另一株栎树能够尽享一株栎树的天命。

于是,我双膝跪在地上,把锯子放在那不幸者的身躯上,开始干活儿了。这种纹理细密的树,锯刃一切进去,那薄薄的刃片就几乎看不见了。先是喷出一阵白粉,锯刃触到深色的树身中心时,喷出的粉末便呈褐色。再接着就是一声断裂的巨响,猛烈而又激昂,震动着整个树身,声响在林间回荡。树梢褐红色的枝叶一阵颤动,一阵痉挛,似乎显出一番迟疑。我的手扶在树身上,站起来一看,树是朝我所希望的方向倾斜的,接着才哗哗作响地、庄严地倒下;一棵枫树被它檫过,现出猩红色的一闪。栎树瀑布般撒开的树梢受到近旁别的树的枝叶的羁绊,倒下来便与地面斜交呈一个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