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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密切地交往起来。和她在一起时,他很自在。就像鸟在空气里。他愿飞就飞。她总是那么抬起眼,笑眯眯地望着他。后来她也飞了。原来她也有一对小翅膀,毛茸茸的,藏在那里。开始,她飞得不是那么利索,需要他帮她。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好像从来没将这对翅膀示人。但她很快就飞得很好了。他们把翅膀放平,让身体在空气中滑翔。如果把空气拍打成波浪形,他们就可以向更高的地方飞去。他们暂时地离开了地面,离开了医院,离开了那间他把自己囚禁起来的屋子。她跟他说,她不喜欢医院,不喜欢那里的气味,不喜欢那里的医生,不喜欢那里的院长和主任。她说,有一次,院长叫保卫科的人趁夜把一个会引起麻烦的病人从医院里扔了出去。第二天,有人在另一个地方发现了他的尸体,经鉴定,他是从医院里逃跑自杀的。就是那些病人,也令人难以忍受。他们频繁地出入其中,认为有医院就可以放心地活下去。他们把医院当成了赎罪和卸掉某种责任及包袱的场所,从外面进来时,他们还愁容满面,而当他们出去时,又谈笑风生对人生指挥若定了……他和她坐在那里,对身后的现实发出了无所顾忌的嘲笑。生活是一只庞然大物,但现在他们一点也不畏惧。

一天,他兴冲冲地去找她。除了艺术,只有爱情是永远欢迎敏感的。这是他们共同拥有的宝藏。但在往日他看到她的地方,没有她的踪影。他坐在那儿等,等了一整天也没看到她回来。第二天他又去。她还不在。他向人打听,可他们说,他们这里根本没这个人。他想这些人真会开玩笑。他找到她的知道他俩在恋爱的一个同事,回答竟然是一样的。他几乎要疯了。他说,怎么可能呢?几天前你还看到我们手拉着手出去。她的那个同事说,对不起,我也从来没看见过你!他说,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对方断然说,我不知道。他又到别的地方去打听。他每天都去,一天去好多次。他甚至去找了院长。院长说,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人事部查查。人事科科长以无比的热情打开了档案室的大门,说,你自己找吧。自然,他不可能找到有关她的任何纸片。

她失踪了。

一个人的历史被抹去竟是这样容易和莫名其妙。

为了怀念他的这次唯一的恋爱,他试着用针管扎自己的静脉,就像她曾经做的那样。他把针头深深地扎进去,然后松开手,血液立刻流进针管。在眩晕中,他仿佛重新看到了她天使般的微笑。每当他想和她见面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做。在那里,他们可以自由来往。那是他们的一条秘密通道。

事情就是这样,一个怕看到出血的人,他最终会在血液中找到宁静。正如一个人,因为老担心自己杀人,结果杀人如麻。他用刀在对方的身上乱砍一气。他杀死的是他的恐惧。不同的是,有的人把刀指向了别人,有的人把刀指向了自己。

他想起了第一次用菜刀划开自己手指头时的情景。菜刀的重量让他很不顺手。就像一个拗口的句子。实际上,那是一次毫无自杀意识的自杀。也就是说,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死亡的存在,他的自杀和死亡无关。他不过是在做一次实验。他想,一切都是因血液而起,如果把体内的血液像池子里贮存的水那样放出去,那他就获得解放了,不再受血液的控制和操纵了。于是他开始寻找它的闸门。虽然身体上到处都是可能打开的缺口,可事实证明,他并没有找到最关键的。他曾问过母亲,它在哪里?

现在,他当然是早已知道了。他不断地向它靠近。在靠近它的过程中,他感到了无比的骄傲,因为他并没有变得麻木。他可以跟母亲,还有那个他每天从秘密通道去和她会面的女人说,他们的宝藏越来越大了。在一次又一次冷静地思考之后,他把门关好,拿出早已备好的刀片,在手腕上轻轻一划。

他看到血液像千军万马,缓缓冲出了闸门。

读者来电

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一个人说我在某篇小说里丑化了他的形象,我写的就是他。他要到法院起诉我。

我问他是谁,他说他是××。

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在某次会议上见过一次,他给过我一张名片。我也给了他一张名片。

他说,他仔细研究了我的小说,气愤地发现我影射了他。

我说,何以见得?

他说,他发现我极其阴险地把小说中一位主人公的姓和名的第一个字母,安排成他的姓和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在字母表中的下一个。

他的表述比较费劲,但我还是听懂了,即,如果他的姓和名字各音节的第一个字母是A和M,那么我小说中的那个倒霉蛋(现在看来,倒霉的很有可能是我)则是B和N。

我说,这是巧合。我想,这样的读者真古怪,大概是在拿显微镜读小说。而且还是有折射功能的显微镜。如果没有这种显微镜,大可以开发研制。

他冷笑一声,说,巧合?太巧了就不是巧合吧?那就是蓄意了,是你所谓的“精巧”构思了。

我笑了,说,我干吗要攻击你?我跟你无冤无仇的。

他说,我怎么知道啊,说不定上次开会时我得罪了你,你就怀恨在心了。

我说,除了交换名片,我们总共说了不到三句话。仔细想来,其实就是两句,第一句是你好,第二句是再见。你干脆点,我写了你什么?

他说,比如和学生谈恋爱的那个情节。

我说,老师和学生谈恋爱的事情,生活中有的是。

他说,问题是,那个细节,只有我知道。

我说,你怎么跟你的学生谈恋爱我不管,我小说里这句话,也是根据当时的情境想象出来的。

他说,问题是,你歪曲了我的本意。

我说,我们能不能先划个界限,不要把我笔下的人物和你混为一谈。

他激动地说,对他来说,没办法不“混为一谈”!太明显了!谁都一眼能看出来!你的小说发表后,我的很多同事都看到了。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说,他们怎么知道是你?

他说,你看你,还在装糊涂,你不是都写了吗?我老婆发现了我和女学生的关系,找领导反映情况,到系里跟我吵,都弄得我没脸见人了。你这人,写都写了,干吗不承认呢?还有抄袭,你也不该写。其实我也知道,抄袭是不对的,谁不知道呢?可谁都在抄,你又怎么样?为什么你偏偏就把我给写了呢?

我说,既然教授们抄袭是那么普遍,你怎么认为我写的是你呢?

他笑了笑,说,我虽然不会写小说,但也知道,小说的情节可以虚构,但细节是不能虚构的,好像有人这么说过,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