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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单位来了一辆汽车,把老全的尸体运走了。那天我第一次喝了酒,喝完了跑到一个水坑边号啕大哭了一场。
那个水坑里扔着我读了三十遍的一封信。
偷 酒
李彩霞打电话说老文不行了,他现在还剩最后一口气,这口气有点奇怪,我不去,说啥也咽不下去了。我打出租车赶到医院,在门口的商店里买了一瓶酒,二百五十毫升装的老龙口,扁瓶子的那种。掏钱时我问那个女售货员酒是不是真的,她用眼皮子抹答我一下,没说话。
大华机械厂会议室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了。当时,厂长正在严肃地讲话,在座的有厂党委书记、三位副厂长、一到五车间的主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脑袋转过去,看会议室门口。门口站着的是老文,他目空一切地指着一车间主任喊:“姓高的,你给老子滚出来。”据很多人讲,当时高主任听到这句话后,气势汹汹地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老文平时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让他产生了错觉,他没有预料到会挨打,尤其是挨老文打。他皱着眉头走到老文面前说:“老文,你搞什么鬼?”这句话刚说完,他的左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这一下子就把高主任打晕了,是那种始料不及的晕。高主任用手去捂左脸时,右脸又挨了一巴掌。高主任把两边的脸都捂住,傻乎乎地问老文:“你怎么,敢,打人?”老文冲着他哈哈大笑,笑完了,扬长而去。
直到下岗前,我和老文在一个车间里工作了三年。在三年里,我看见的老文总是笑眯眯的,即使别人欺侮他,拿他寻开心,他还是笑眯眯的。三年里,我们车间所有的好事都与他无缘,所有的坏事差不多都会落到他头上,直到最后下岗。我们都认为,老文是那种老实得有些窝囊的人。他老婆李彩霞的话说得更直接一些,李彩霞说:“老文这家伙,三扁担都压不出个瘪屁来。”
那天,老文开始的时候很拘谨,一条胳膊在身边毕恭毕敬地垂着,用眼睛讨好地看着我,发现我没注意他,才慌慌张张地把另一条胳膊抬起来,做贼似的夹一口菜吃。老文说:“兄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又说,“你喝,你喝,我胃有毛病,喝不了酒。”我忘了老文是怎么开始喝起来的,只记得他对我说:“兄弟,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说:“行,可你得告诉我啥事要保密。”老文说:“就是喝酒的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尤其是不能告诉李彩霞。”后来,我们俩都喝得晕头转向,在随意小吃部门口分手时,老文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明天,上班见。”我说:“老文,明天咱们见不着了,咱们俩都下岗了。”老文瞪着眼睛看着我问:“是谁让咱们下岗的?”我告诉他上午高主任刚刚宣读了下岗人员名单,他排在第一位,我排在第二位。我还告诉他,宣布名单时,他也在下边坐着听呢。老文看看我,冲地上吐口唾沫说:“操,太欺侮人了。”我说:“老文,你喝酒的事我肯定不告诉别人。”老文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他娘的,用不着保密,我老文怕谁!”这是我能想起来的,老文第一次偷酒喝。没想到,十几分钟后,他就打了高主任。
老文下岗后买了一辆倒骑驴,每天在我们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拉客人。我遇到过他两次,一次他从火车站去南大桥,另一次他从东五里去士英街。这两次老文的肩膀上都搭着一条毛巾,脖子上淌着机油似的热汗。我说:“老文,啥时候咱喝酒。”老文冲我挥挥手说:“你喝,你喝,我胃有毛病,喝不了酒。”
那时候,李彩霞已经承包了大华机械厂的酒店,每天都站在酒店门口,冲着客人们堆起一脸颤动着脂肪的微笑。除了老文,她看到谁都像是见了上帝似的。老文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是这样,老文还是经常被她训得像三孙子似的。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这事谁也没有办法。
我和老文每年春节都在随意小吃部见一次面,有时候是年前,有时候是年后。每次见面,老文开始时都说:“你喝,你喝,我胃有毛病,喝不了酒。”然后他就让我替他保密。再然后,我们就一起酩酊大醉地离开。在小吃部门口,他每次都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他娘的,用不着保密,我老文怕谁!”
老文家对门住的王大妈是个热心肠,她宁可不管自己家里的事,也要管别人家的事。据她讲,每年春节前后,老文都会下死力气把李彩霞收拾一顿。每次都收拾得李彩霞鬼哭狼嚎地喊救命。这时候,王大妈就会迅速冲过去敲门,把李彩霞的命从老文的手里救下来。但她说,李彩霞一点也不冤枉,一年里她只有这一天被老文收拾,剩下的那三百多天,都是她欺侮人家老文。我统计了一下,每年的那一天正是我和老文喝酒的日子。
我看见病床上的老文时,老文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看了看我,似乎还礼貌地笑了笑。我坐在他的床边,用衣服遮住李彩霞的目光,让他看了看我怀里的那瓶酒。然后,我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说:“老文,你喝吧,我替你保密。”我看见老文好像又笑了笑。我拧开瓶盖时,酒气就无法阻挡地飘了出来,迅速弥漫在病房里。我看见老文吸了吸鼻子,脑袋就歪向了一边。
让我想不到的是,李彩霞哭成了一个泪人,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着问我:“老文在十年前就得了严重的胃病,根本就不能喝酒,可他还总是偷酒喝,你说说他到底是图喜个啥?”我看了李彩霞好一会儿,最后总算想起了一句话,我说:“从今往后,老文他,再也不会偷酒喝了。”
变 化
老刀的羊吃了我的狼。老刀的羊不但吃了我的狼,还亲口吃了老刀。
五年前,一只鸽子飞进我的竹林。我气鼓鼓地杀死最后一只猎狗,把肉扔在地上。骂了一句他娘的,然后开始看老刀带给我的信。老刀的这只鸽子太操蛋了,既不吃大米也不吃虫子,只吃肉。为了它,几年来我每隔两个月就杀一只猎狗。
老刀邀我去山中狩猎。
在森林里走了两天后我发现了老刀,我先闻到了他的脂肪味,接着看到了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肥头大耳的肉食者老刀。老刀说:“草食者,你还没死吗?”我没理他,率先向山里走去。
狩猎结束时我们捉到了一只小羊和一只小狼。老刀非要把狼分给我,他说小狼的个头看上去要大一些,算是照顾我了。我说:“这怎么行呢?狼吃肉,我的竹林里没有肉,只有竹子和草。”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刀已经骑着马跑了。他一向是这个德性。几年后,他抱走的那只羊亲口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