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

在一个令我厌烦的老人出现在秋天梦里之前,三个女人与玫瑰花丛出现在晚春梦里。

很短的梦,像匆忙出现的告密者。梦见三个“金门”人,都是女人,年龄各异。为何是金门?没有交代。我依序参观她们的家:老式宅院,宽敞、干净,无邻舍。三人都养动物,但不是猫狗兔之类可以抱在怀里的宠物,是老虎、豹子、大象、猫熊。她们并非动物保育员,却在自己屋内豢养猛兽。其中一位,前庭种着高大盛放的玫瑰花丛。因而,梦是芬芳的。

三个女人都悍,独居,身边没男人,没小孩,没老人,没佣人,单独跟一群照说会决斗却和平共处的凶悍动物同住。

醒来,记得老虎、豹子模样,记得强悍的“离岛”女人,记得玫瑰花开得天不怕地不怕。

洗脸的时候,看到梦弄乱我的一头灰白、吓人的短发,忽有所悟,我梦到自己了。

在这梦之前,我写到“玫瑰花园里的片刻只能在时间里”一段,第八小节,所以合理推测,梦中前院澎湃的玫瑰应该是“维之”家前院盛放蔷薇的残影,渗透到梦境了。在这之后,我折磨式地写了几节初稿,涂涂改改,泰半毁去,百无聊赖,便搁下笔,任由疲惫袭来,放纵自己沦陷于起伏不定的日常之中。

仿佛这一生只是倒影。我在困境,从未有过的,不是关进有形牢笼,是陷入深夜雾境。

闷湿梅雨之后,树梢新生绿叶已稳然舒展,夏天加快脚步,气温持续飙升,本不利于伏案,此时身体也进入与这头霜发相衬的衰退阶段,无来由的焚烧之感流窜全身,更不想提笔。三百字稿纸摊在桌上,最上的那张爬了三行半就停了,日复日,我任它摊着不往下喂,不是无粮草,是乏味至极。有时回头重读写过的,删删改改,看了更不顺眼,无可商量的稿纸洁癖发作了,好像细沙白石的禅式庭院主人一早起来看见家禽家畜四处走动,载歌载舞,说什么也得整顿。我不像诗人周梦蝶先生惯于把错字圈起来还温柔地替它画个帘子,似一张草席掩了阵亡的单兵,我的思绪常常过动,句中又生句,必须拉一条线到框边弄个大括号补充,往往补充之中又需再补充,大括含中括,中括含小括,像套叠的俄罗斯娃娃。此局面出现,我就过不了门槛,非得重新誊写不可;往往誊写那张又生出妙句不得不再拉线,誊着誊着,心中犯懒生怨,把旧纸上还算干净的段落剪下来照着稿纸网格线贴上去,这时像拼布像裁缝,像幼儿园孩童被迫练习手眼协调。端看我那一日心情如何,若还算和气,让它存着,若百般乏味,揉掉两三张稿纸也是小事——于是,被揉掉的那些文字存在脑海里沉沉浮浮,明明知道“在路上捡了一颗橄榄,用指甲抠了抠,正在闻那股青涩,”下一句接的是“涩得像历尽沧桑”,就是不想给它那几个字,让笔迹留在“那股青涩,”的那个”,“上,错觉这蝌蚪状小黑点(或如生物课本描述,某种等待教练鸣枪以冲刺的小虫)通了电闪闪烁烁对我挑衅,我越发要惩罚它不喂它让它干等。有时火焚之感稍缓,我反省一个写作三十多年的熟龄作家竟然跟一个逗点怄气,若张扬出去真的可以直接拖去掩埋,也就乖顺地开启脑海闸门释放那些字句。可是时光亦是一种强力酵母菌,隔了一小段自我折腾时间重读那几页又觉得欠缺才气至此这人怎还有脸写下去?再度叫停。停顿期间我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不像以前执行写作计划时,越是被需索无度的现实勒求越是奋勇向前,每日必于锅铲间、调停间、办理间榨出五两空闲半斤体力,一坐下即燃放鞭炮似的噼啪前进,或手写或用笔电打字,进度猛然。此回从开笔即陷于体力损益精算局面,那台逾十龄、承接自他人的笔电曾随我进图书馆上速食店寻觅插座妥帖圈好电线让它启动,曾陪我蜷放在客厅较凉快一角以抵挡酷夏室温摄氏三十四度因反核理念仍不开冷气的人赶工,如今它也狗一般地老了。屏幕像得了颈椎疾患无法自由摆动,我得找个东西当小枕头撑在后面。在文青出没或职场新锐霸占的咖啡馆清一色是苹果苹果还是苹果的手机与笔电阵势中,我与我的手机、笔电是这么地上不了这时代、这潮流的台面。然而,我对这股以季为单位的科技产品消费周期抱持高度敌意,深刻感受其对地球生态之迫害。再者,基于农村时代恋旧惜物之基本素养,我确实把它当狗舍不得送去安乐死。但也不能忽略它越来越无法承担高速奔跑、超强记忆的事实。尤其那故障的屏幕脖子,我每打一段字就得起身帮它调整角度,让我错觉自己是长照中心照服员,需定时替瘫痪老奶奶翻身以防长褥疮。这不合时潮、快被时代抛弃的感觉糟透了。另一个转变是,连看红绿灯都嫌刺眼的眼力已不堪负荷屏幕光害,这编辑台上带来的职业病,往好处说,让我下决心挡掉纸本及电子垃圾信息、无意义撒粉似的文字、浮光掠影交际语言,成为一个“无赖(line)不要脸(facebook)”的数位山顶洞人——后来有“赖”了,但常常是“已读不回”那种“耍赖”之人。往坏处说,二十多年来原已是文坛隐形人,在铺天盖地集体呻吟的数位洪流里又自愿成为“网盲”,像我这类人,终将一步步被扫进历史烟尘,仿佛不曾存在。

既如此,我在忙什么?我与我的文字到底是向未来输诚、向过往致敬还是跟当下对抗?

别的不提,就说最浅层的对抗吧,我精算眼力后决定回归手写,跑遍文具店寻不着像样的稿纸,连问:“为什么你们不卖稿纸?”这种蠢问题都不必说出口,就像晚霞不必抗议:“为什么夜这么急?”情势如此,不得不翻箱倒箧,拉出存放原稿的大皮箱,总算觅得二十多年前任职某出版社正逢新印三百字稿纸而我趁职务之便摸得数“刀”贮存在家如今救了命。稿纸的单位是“刀”,一刀约一百张,作家不会说:“你给我二十张稿纸。”最起码数量是:“先给我十刀,不够再说吧!”但这些都是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上个世纪的事。连最浅层的对抗都找不到武器遑论其他?“再回首,往事已走远。”往事岂只如烟,更似雾霾。如今我这世代的人犹似走在被雾霾封锁的平野,仍然能依虫鸣鸟叫指认池塘边、老树下、土地公庙旁、古墓里有些什么,或是走在被地震震毁街道,放眼望去皆瓦砾堆,我们依然能依脑中地图导航而指认方位,说得出原来那社会的长相。我们是雾霾里的笛声,瓦砾旁的搜救犬,我们就是记忆。但记忆含量越重越飘浮的道理我这世代的人最近几年才体会。体会“认同”、“认可”、“承认”像X光、超音波、电脑断层扫描替每个人每件事物做检查,纯正标记胜过纯洁,没有理性论辩的空间,只有党同伐异的选择。意识形态是一条浸过兴奋剂的绳子,往脖子一套,人变成犬,一犬吠,众犬必吠。那排山倒海所谓围堵、灌爆、霸凌、动员竟如此轻易可以行事,形成唯一主流。主流即权威,即是无须经过任何选举拔擢检验考核机制即时登基的土皇帝,直接粉碎我这类人历前半生而养成的核心价值;那些喊出口依然会发抖的“公平”、“正义”与“真理”,那些无限景仰的温文儒雅修养、知识分子风骨、衣食足而礼义兴之理想社会。当“理”与“礼”被扔至瓦砾堆,我这类人只有两个选择:自动阉割成为土皇帝之奴,或妥善绑捆记忆继续飘浮。而我这个资深边缘者、半人半幽灵,无疑地不擅长折腰盲从。我这类,不,我这辈,终究要走到三头六臂的年轻世代对面,势必被冠上阻碍翻转、拖累社会的寇雔之帽。然而回首前尘往事,上一代交给我们什么样的社会,我们交给新世代什么样的社会,竟不知错在哪里?战后婴儿潮世代的我们是待分解的记忆、新品种浮萍。飘浮在阴晴不定的天空,流浪于污秽的川流。呐喊过度终将失声,遂沉默着,活在以“反”为最高指导原则的声浪中,忝不知羞愧地度日,变成没有意见或不敢说出意见或不必说出改变不了事实的意见的人。当此际,一个爬格子三十多年之久的人竟也软弱了,疲惫了,萍踪何处?历大半生而养成的这个我还需要伏案一笔一画写着,或不厌其烦扶着老狗笔电一字一句敲着吗?我在乎谁?谁在乎我?再一问,我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