茑萝
我看到他的自律以及无法压抑的瞬间。好比龟裂的大地上,两棵相距甚远的树,在地底以一条延长的根交换储水,沉默、秘密,又不能不掩饰地面上的树身偶尔藉由微风拍送暗码——一个眼神或一枚浅笑,谁也不会察觉到,而他立刻能够解读对方的需求,立刻取来所需之物。
他是个非常敏锐的人,观察的速度及行动,异于常人。恐怕是因为这些微细如蚕丝的呵护,使我处于感动的磁场内,不断藉由反刍,加强了吸引。这种吸引,竟是枯燥生活中,少数的甜美时刻。
夜渐深,离十五只有几天,月将圆,星光与月色交辉,四野静而不寂,夏虫唧唧,蛙鼓处处。除了没有雨点,几乎就是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的景致。
她坐在台阶上,凑着檐下微弱的灯光正在札记上写闲字给自己催眠。
他不知从哪里闪出,过来坐下,第一句傻话:“哎,你明天要走了。”第二句实话:“我们好像都在晚上见面。喔,除了有一次去故宫……”第三句真心话:“你在写什么?借我看。”
她合上本子放背后,不给看,骗说:“在记米粉怎么炒。”
他没料到这答案,大笑,小声说:“你不用学这个,我炒给你吃。”
他问她,有没有看到刚刚飞过去停在篱笆上的那只,是什么鸟啊?她睁大眼睛认真搜寻,他趁机摸走本子翻开,掉出一朵茑萝,夹好,侧着身偷看:
情愿是沙
只想找一只眼静坐
看能否修成一滴水
沙的归宿
总在海枯石烂之后
才回到地上
她回过头说:“太暗了,没看到。”才发觉他的诡计,一把抢回来,敲他肩头:“哎呀,小人小人!”
“眼睛借你,要左眼还是右眼?”他笑得畅快。
稻埕边有几个人喊他,恋着此行最后一晚,要他带路,骑脚踏车去海边夜游。群兴致颇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疲了想睡,不去。群让他载,三部脚踏车夜游去了。其他几个不去的,铺草席聊天,学朱元璋“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打算睡外面,那体力不支已发出鼾声的白胖男生,为了防蚊子,竟取来盖菜肴防虫蝇的纱盖,把头脸盖住,甚是滑稽。
她进屋,悄悄从行李拿出私下要贺他的礼物进了他房间,放在书桌边角不起眼的地方。明天一早大伙儿拔营而去,料想他稍晚才会发现。她在卡片上只引两句杜甫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还调皮地夹了几支从裙边拔下来的小鬼针。她一直相信,此人具追风万里之才,假以时日,必能龙吟云萃、虎啸风生,成为一方人物。
既然进了房,不免稍稍打量这狭小空间:一半用木板钉成和室,除了是睡卧之处,墙上设一横竿即可挂衣当衣橱用,冬夏衣皆有,倒也省事。她好奇地打量他的衣服,看哪几件是与她见面时穿过的。正因为仔细,看到一条墨绿色毛线围巾,说不出的熟悉,忍不住上去细瞧,恍然大悟,这条围巾必然是群织的,因为她把织剩的毛线勾入送给她的那条围巾的花边里,难怪看来眼熟。
天地无言,但她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