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雨
她渐渐在学业与创作上齐头并进,建立了信心,当获得肯定时,更鼓动凌云壮志,期望自己终有一天建立事功,自树一帜。他曾说像他这样出身的人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对她这种常怀一无所有之叹、浮生若寄之感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如此。生命如果没有去处,不能发出光热,真不如消逝。她在信中所分享的学思进境,大约对他也有激励作用。她以前从未察觉自己与他之间存有隐藏的竞争氛围,没想到这段时间通信竟有此感。曾有一信,他提及已找到因应之道,将研究中的大题切割成若干小题,拆解书页放口袋,利用片段时间阅读或做深度思考,虽然进度龟速,但总算觉得自己不是“作废中”的人,也较能轻松地体会军旅生活中有趣的一面。
然而,表面上的风顺浪稳并不能除去她心底不时涌现的猜疑与不祥之感,在第二本题为《短暂雨》的手缝秘笈,她写下感触:
你送的蓝色丝巾原封不动,放在衣橱里;怕一拆开,就得接收一个咒。
跟你说个故事。
远古有个传说,统领五姓部族、建立巴国的廪君,是个丰美伟岸的君主,在征战途中遇见盐水部落的女神。女神对他一见钟情,倾慕不已,邀他驻留在鱼盐皆富庶之地,恩爱共治。廪君无意于此,他胸怀雄图大略,志在天下,固然与女神情投意合,但怎能抛却江山?女神前来与他厮守缠绵,更施了幻术让蝗虫遮蔽天空,暗无天日,廪君率领的军队完全无法前行,如此七天七夜。
这困境,用一条丝巾破解。
廪君派人送一条青色丝巾给女神,作为定情信物,希望她系在颈上以示恩爱,并相约次日于某处会合,一起出游,女神欣然答应。次日,廪君等着,见灰暗天色之中出现一条青影,一箭射去,盐水女神倒地气绝,天地豁然开朗。
我,是阻碍你开疆辟土的盐水女神吗?
你的潜意识里,是否视我为牵绊你的人?
若我告诉你这神话,你或许会认为我迷信。你是学科学的人,我很难让你明白有一种人具有奇特的直观感受,能在寻常事物中读到迹象或征兆,这些无法用科学方法验证,可是却鲜活地在某些人的生活中显现。如果,我们初相识那时,你送我丝巾,我不会有这种不祥的感受;如果,再过几年以后你送我丝巾,或许我也无此感受,但是,恰好就是这时候,你在我心中已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这条丝巾就显得不寻常了。情愿是我多疑,也不愿让我想象中埋伏暗处的弓箭手,有机会在我系上丝巾时,赐给我一箭。
时序入冬,下着薄雨的黄昏,他忽然出现在文学院门口。戴着一顶帽子,框着眼镜,笑容满面,让人认不出。
她第一句话说:“你变瘦了、黑了,好像还变高。”都说当兵会变胖,他倒没有,原本高瘦的他似乎更像一根电线杆。已到晚餐时分,两人往大学口找了家餐厅坐下,他送她两本书,一本文学理论、一本《巴黎的忧郁》,可见一回台北先去书店。
他指着《巴黎的忧郁》说:“看完告诉我你的感觉。”
她说:“你给过我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哎呀,不记得了。”
“你最好做个笔记,免得什么东西送给谁不记得了,张冠李戴,惹人不高兴就糟了。”她的小心眼突然发作,意有所指,语带讽刺,但他才刚从钢铁军营返回人间,无法从枪支弹炮之间渗入女孩子过于敏感的猜疑缝隙,完全没反应。她讨了没趣,也不往下提了。
“你还在《恶之花》扉页上引他的诗句:‘我的青春只不过是场阴郁的风暴’,你现在不阴郁了,神采飞扬。看来当兵对你有好处,我要写信请国防部让你多当几年。”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明知是一句玩笑话,他竟露出既惊恐又无奈的表情。两人都笑开了。
她让他点菜,自己翻书浏览,那些奇特的句子自动跳入眼底,“人们会说曲线和螺形线在向直线求爱”,她笑出来,念给他听,跨进书里去了,颇惊艳于这样的句子:“一片在地平线上战栗的小帆,它的细小与孤绝像我不可救药之生存。”“美之研究是一场比武,在那场比武中,艺术家在被打败之前就因恐惧而嘶喊。”“对世事的追忆只是淡淡地来到我心里,像来自很远的另一座山的山腰上不可察觉的牲畜颈上的铃声。”
她念完,立即被这本薄薄的小册掳到十九世纪巴黎波德莱尔的书房,翻到“我觉得我和自己以及和宇宙全然和好了”,正要吸吮这话里的鲜美滋味,他看她这样沉迷,竟说:“如果我们在家吃饭,一定各看各的书、各吃各的饭。”
她听懂,发觉菜都上桌了,赶紧道歉,合上书,“好,专心吃饭。”才拾起筷子,心思转动:“他刚刚说的是‘在家吃饭’吗?这算是……挑逗吗?这……太放肆了!”竟浑身烧出一股热来。
他有十天假期,脸上有掩不住的雀跃与欣喜,像一只被禁锢在黑牢里的鸟,牢门打开时奋力鼓动羽翼,阳光把羽毛照得发亮。他说,回到台北,借住在朋友家,恍如隔世,舍不得睡觉。她暗笑他变傻了,却也暗惜:“唉,好漂亮的一棵大树,当兵当得奄奄一息。”
他谈及感兴趣的研究范围,眼睛放光,滔滔不绝,吃饭算慢的她已经吃完一碗饭,连汤都喝完,他才只吃几口,继续滔滔不绝解释目前的研究成果,如果把场景换成会议厅,几乎就是一篇论文发表了。其实,她完全听不懂他的专业,本想回敬:“如果我们‘在家吃饭’,一定是你负责讲话、我负责吃饭。”为刚刚他说的话复仇,但这话露骨得简直是操行不及格的人才说得出口,且念及这人还要回去枪炮弹药之间窝一年半载,又怜悯得不得了,不舍得挖苦他。
分别之际,她想回送他书,问他想看什么?他指名要苏东坡与辛弃疾。他走后,她忽然想到,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也忘了问他,为什么像你这样看起来正直敦厚、自律严苛的人,会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放荡颓废、把女人视为“强烈毒物”的波德莱尔?
当晚,她把书看完,开始写信:
恒常在升华的性灵之爱与堕落的肉欲逸乐中矛盾,波德莱尔展现了耽乐主义者的极致。他的天才在不共戴天的叛逆行动中扬显光芒,却也在其中自我销毁。他是一支冷箭,刺穿伪善……
写完,自己觉得好笑,明明才刚分开,就急着写信给他,而且这封信会比他先回营呢。
她在札记上写着:
疑惑你是谁?你是乡下挑重担的长子长兄,还是乐于在实验室自囚的学者?你是向往放荡不羁的浪子,是圣洁的教徒,还是抑郁自缚的流浪汉?你是已统一的你,还是像我一样仍在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