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

农历七月,所有的灵魂都被释放,寻找他们的亲人。

山居独处,更需静观应世。夜,有风吹来,不拉窗帘的时候,月嵌在窗户上。

非常寂静,只有在孤独时才可能得此平安。心里大量留白,没有是非杂念或尘埃感受,或白日里对遥不可及之梦的嗟哦,只有案前的观音竹在抽心,常春藤在匍匐,一只不眠的小蚂蚁悠闲地踩过好几个字,没有发表评论,又从纸上踱出去了。

这么安静,没有烦忧,没有想望,在星球运转的脚程里偷偷地享有夜的平安。如果不制止,可能就这么写完每一页纸,像花分泌着蜜。那自然而然流淌的美好文字,像精灵一般,要透过我的笔尖出来呼吸这夜的芬芳。我带它们在纸上夜游,也许游着游着,会忍不住托它们走私几条对你的想念。想你现在是眠着还是不眠?是梦着还是无梦?

鱼雁往返沉寂了一阵。

她对未来已有学术蓝图,为了准备研究所,花在读书的时间增多,也在外面学舍跟着老师上四书、孙子兵法等,诗与散文渐渐少写,若有倾吐欲念,仍旧回到秘笈本写几段文字深呼吸。行走的路径也越见单纯,学校、小套房、山上房子、书店、花店、餐厅、故宫,每周六固定去东南亚戏院看电影,偶尔回去探望父亲一家,小弟活泼好动,与她颇投缘。除此之外,她身边渐渐没有人气,有时一整天讲不到三句话。

跟小套房室友的互动还算正常,那阵子正是校园民歌风吹火燎之际,有一位室友是民歌迷,只要她在房间,录音机的歌声不断。她能在悦耳的音乐声中工作,不以为意。同学间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禁书禁乐在秘密流传,如《黄河钢琴协奏曲》、《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等录音带,她也听,一面做读书笔记一面听,理性自去埋首耕耘,感性自去柔肠寸断。有一次,听到室友放一首歌,打动了她,执笔跑去问,是黄大城唱的《渔唱》:“茫茫沧海中,有我一扁舟,碧海蓝天为伴。啊,我随轻舟航,航向海天会,海鸥轻风为伍……”她听着,脑中立即浮出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景致,与这歌互伴互荡。

歌者那高亢宽厚又珠润的嗓音,诠释有海涛及航行意象的歌,特别具有与天地同游、旷放自得的韵味。还有一首《浮云游子》,颇有青春浪游的情味,也能让她在瞬间兴起纵浪大化的想象。她跟着室友几乎听遍了民歌,非常陶醉。若要她分析民歌里有什么特质让他们这一代迷恋,应该是“纯真的青春”吧,青春是朝云,易逝,纯真似清露,易碎。两者皆如梦幻短暂,所以隐含这两种特质的歌就有醉人的吸引力了。她想,在这之前、在这之后,这社会不可能再有一段时期像此时一般,那么自由自在地让纯真的青春去呐喊、去抒怀、去高歌了。

柚子已经出现在水果摊,才惊觉中秋节将至,她写了信:

从总图书馆书桌抬头,有时瞬间不知身在何处,必须想一下今夕是何夕(可惜无人共此灯烛光)。生活一直允许各自的动态与美感,宛如翻不完的书页……

顺便告诉他傅园外罗斯福路上的违章建筑拆了:

天色乍开,像乌云被一扫而空,亮得有点不知所措。有种终于摊牌的感觉。

中秋又至,苏东坡的词句又被搬出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近来读书还算起劲,稍稍有成果,浑然不知时间过得这么快。祝福来晚了,想必收到信时已过了节。

上回寄给你的辛弃疾词还在身边吗?有一阕《木兰花慢》,乃他与友人在中秋节饮酒达旦,客曰:“前人有诗词待月,没有送月的。”辛弃疾因此写了这阕送月词。在众多咏月作品中,别出心裁。可知学术与创作有共通之处,必须能见他人所未见,另辟蹊径,旧材料才有新生命。这词充满想象,王国维还说他的想象与科学密合,很神奇。抄录如下,与你共赏。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中秋节一早,她答应父亲回去祭祖吃饭,把信带着,打算路上找邮筒投递。经上回姐姐提点,她也找到跟父亲一家相处之道。阿姨又添一个小弟,家里有个南部上来的本省欧巴桑帮佣,他们的家航在平稳的轨道上。等着孩子长大,等着人变老。

正在等公车,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马尾,回头,正是群。好久不见也没消息,第一个表情最真实,彼此欣然相遇,笑靥如花。群说,要去“家聚”,教会活动,他们这一家有五六个人无法回乡,今天要在一位姐妹家吃月饼过节。

她愣了几秒才听懂群所用的“教徒语言”,就像以前听妈妈与朋友用“信徒语言”说话一样,这套语言表面上听起来与家常习用语差别不大,但是对语言文字高度敏锐的人,能从这套言说系统判定,自己是不是门外人。

她惊讶于群的转变,群说“靠主恩典”,慕道半年后在去年受洗。她脸上洋溢喜乐——不是欢喜不是快乐,是喜乐。原就乐观正向的她此时更有一种光亮的精神。

圣灵充满。她想到他。

心里有一匹小野马,跑了高原、渊谷一大圈回来了,已有轮廓,但还要亲耳听一听,证实她的直觉判断是正确的。

“受‘那位仁兄’影响对不对?”

群笑得灿烂,没否认。

“‘那位仁兄’的姐姐还好吗?”

群没察觉这是提问的陷阱,表情一转,叹了口气,说起憨姐的麻烦事,“他”在军中也很伤脑筋。

第二个陷阱,“你去看过他们几次?”

“三四次,现在没事了。他妹妹今年联考,我去帮她总复习。他调到外岛了。”

他到外岛。不必刑求,因为爱的蜜汁满溢,自动吐实。他到外岛,她竟先知道了。这是家人层级了。

群的车先到,挥手说:“好高兴碰到你,再联络。”

她也挥手,没说“好”,她知道两人到此为止。今天丢了一个朋友,而对方竟不知道。

信没寄出。

回到小套房,藏了一天的真实的心,才从深谷洞穴爬出来。她写着:

春花烂漫不是我的,我是什么呢?我是让别人开花的肥。

被欺瞒的感觉如虎爪,抓得人痛,竟不能再下笔。

次日,意外地,他的信来了:“与另外三位军医远征至此,同是天涯沦落人,海上的夜与月太迷茫了。每天看海、听海、写海甚至不自觉地对海说话,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信末祝她中秋愉快,一并预祝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