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李水南
昨天从基地回来,心里空荡荡的。在车上,李水南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他正走在去偕乐桥的路上。湖南的冬天清冷,空气透彻,在田野里走,仿佛能闻到甘甜的味道。不过他说田里堆了厚厚的稻秆,烧成一片。恐怕甜味没有,只是浓浓的烟味罢了。而我坐在车上,穿一件长袖衬衣,还在吹空调。
他搭车去县城陪老婆,他们是去年夏天结的婚。他在银行贷了几万块钱让他老婆在县城开了个杂货店。问他生意如何,他只说过得去,好的那天忙不赢(1),差的那天人影都难见一个。他买的车给老婆开,住处在金州大道。早上九点开车去店里,夜里十一点才关门回去。想必很少动手做饭。李水南在市里上班,周末回去一次,有时候工作忙,隔一周回去一次。婚姻是个坏东西,也是个好东西。他喜欢他老婆,彼此之间是亲近的,李水南又是个不太浪漫的人,他们之间的喜欢又不至于太过浓烈,有点细水流长的意思。他陪他老婆开一天店,晚上一道下馆子吃饭,第二天走也不用受离别之苦。李水南点了一盘辣椒炒肉,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车水马龙,他夹一筷子辣椒,脸上红扑扑的,望着对面和他说话的这个漂亮女人,是自己老婆,他觉得今天的辣椒比往常的都要好吃。
李水南生在偕乐桥,长在偕乐桥。上高中前他没出过这个地方。跟其他孩子一样,李水南很多年的长假和父母一起在田里渡过。清早天未亮,扒口剩饭,随父母一起去田里杀禾。他懂得心疼父母,禾把手臂勒得鲜红,流了汗,汗渗进一道道口子里,又痒又痛,他知道父母比自己还要辛苦,不作声,跟着在田里转一天。吃的呢,他也不挑,就着丝瓜打汤吃三碗饭。正午太阳大,他在屋里睡午觉,仰面朝天躺在竹床上,睡得口水四流。父母不忍心喊他起来,他睡到蝉声绵绵时,一骨碌爬起来,想起还要去田里帮忙。顾不得擦擦脸上的口水,径直往田里跑去。每个长假结束,李水南都要晒掉一层皮。
李水南算不得特别顽皮。下塘游泳、爬树掏鸟窝这些淘气的事玩得少。他看动画片,滚铁环,打弹子。有一年他做了个滑板车,其实也不是他做的,他偶然得来几个滑轮,他爷爷是个木匠,李水南看着爷爷叮叮当当拼出块大木板,木棒当头各自安一个滑轮,一前一后固定在木板下方。他一屁股坐在滑板车上,从高高的坡上溜下来,听着风的声音,滑到底,又捡起滑板冲上坡,再溜下来。
乡下孩子,尤其男孩子,总免不了几餐打。有时是闯了祸,有时是父母打牌输了钱心情不好。李水南挨过一次打,不过不为闯祸,也不是父母输钱。是有年夏天发大水,他从外婆家回来,沿着河边走(有山路可走),不小心被水冲走一只拖鞋,他眼看着捡不着,索性把另一只也丢水里了。他不敢回家,磨磨蹭蹭到天黑才回去。爸爸在屋里(2)担心一天,问他为什么那么久才回。他说鞋子冲走了,捞也捞不回,怕回来挨打。爸爸一听,果然从手边的扫帚里抽出一根竹子在他屁股上打起来,边打边吼:“那么大的水,哪个叫你去水边的?”李水南以为爸爸生气是因为他丢了鞋,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爸爸是担心他掉水里回不来了。
读高中那年,李水南去了县城。他个子不高,和平常高中生一样瘦。他当过两年体育委员,说起来他自己都快记不得这事了。毕竟在体育方面,他并没有出彩的地方。但他是个严肃的体育委员。出课间操,他在队伍前前后后跑,有些同学散漫,半天站不好队,他小跑过去,告诉人家要怎么站,脸上满是认真对待的严肃劲。同学对他嬉皮笑脸,他勉强回笑一下,同学不以为然,他脸胀得通红,气鼓鼓的,他不是怕打架,是不想。站个队而已,对我摆脸色做什么呢?是的,李水南并没做错什么,但这股严肃劲得罪了不少同学。他们在宿舍关起门议论李水南,讲他脾气古怪,“宝里宝气”。李水南是不知道这些话的。他到县城,成绩不如别人好,虽然每天课间操都能在班主任面前讲几句话,但实在没能引起班主任的关心。
后来他迷上玄幻小说,五块钱一本的连载,他不怎么舍得买,捡同学看过的。躲在厕所看,藏在被窝看。有次被管事的老师发现,被喊到外面站了一个小时,冬天,他只穿了里衣里裤,冻得直哆嗦。没小说看的日子,他用收音机听鬼故事,半夜三更不睡觉。上自习他也在桌子底下捣鼓,一只耳机从衣服下摆塞进衣袖,单手撑头,他在听电视剧。一面听,一面和邻桌同学挤眉弄眼,他们在听同一个频道!
李水南不拔尖,也不像打架闹事的同学那样麻烦不断,任课老师记不住他,不过李水南记得英语老师找他谈过一次话。老师把他喊进办公室,问:“李水南啊,你想不想上紧读点书?”李水南点点头,老师又说:“既然想上紧读书,那就要勤快点,不懂的多问。”李水南英文学得稀烂的,老师这番话没有激起他的斗志,但他心里感激这个英语老师。
李水南没考上大学,爸爸问他要不要去云帆复读一年。李水南不想去,他要去市里学一年电脑。
开学那天,妈妈起早煮饭,把昨夜的菜炒热,打了两个荷包蛋。李水南看见客厅靠墙整理妥当的行李,刷了牙,洗了脸,坐在桌子边认真吃完这餐饭。
妈妈提着行李出门,还未天光,四下寂静,远远地班车喇叭声翻山越岭而来,一下一下落在李水南的心上。他走到妈妈身边,顺手提过行李。妈妈很瘦,李水南也很瘦,两个瘦子踩着点点星光离开了家。车上妈妈脸色难看得厉害,李水南问妈妈你还好不。妈妈用手捂着嘴,勉强挤出一点笑脸,轻轻说:“没事,到了就好了。”原本是爸爸送,可妈妈执意要去,家里又得有人守屋,斩猪菜、炆(3)猪食、喂一二十只鸡,不能三个都走。
到了学校,李水南去交学费,妈妈在宿舍整理床铺,怕床硬,铺了垫被再放的凉席。等一切安置下来,已过午时,两人去学校饭堂吃饭。妈妈只是做做样子,吃得很少,怕等下回去要吐。李水南看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才离家一天,他就开始有点想家了。
学校一年眨眼飞逝。李水南在附近一家网络公司找了工作,一个月得八百块钱,仍住在学校宿舍。他已经没床位了,只是学校查得不严,他知道哪里有空铺就搬了过去。宿舍混乱不堪,不小心抬头就撞了衣架。学生们整日在宿舍抽烟,打游戏。门口的快餐盒、矿泉水瓶堆得山高。李水南在这里睡了三个月,转正后在郊区租了房子。这期间有不少同学投奔过他。那个曾和他一起挤眉弄眼听收音机的同学,工作做不长久,没钱租房子,在李水南那里借住过。在本地上大学的同学找过他,是一对情侣,李水南把房间让给他们,自己在同事屋里打地铺。去外地上学赶凌晨火车的同学也在他那借宿。李水南一同起早去拦出租车,把同学送到火车站,再走回公司上班。四点钟的高架上,车子开得飞快,黄色路灯刷刷扫过他们的脸。收音机里周杰伦唱着《断了的弦》,那是他们高中常听的歌。而这些同学现在去了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李水南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