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难忘的书店(第3/4页)
我们是一群高中校刊的编辑,才十七、八岁,我指的当然是很久的,呃,三十三年前,世界离我们很远,台湾还很安静无知的时候。这三位高中生刚刚编完校刊,靠着写了大量的稿子领到一笔小财富,正想拿这些稿费来做点什么轰轰烈烈的壮举,我提议说:「我们去台南吧。」
为什么是台南?
那是为了一家传说中的书店的缘故。
那是七十年代初启的时候,台湾的书店景观里还没有金石堂、诚品这样响当当的名字。我居住成长的乡下,不用说,书店只有两家,卖的书更是少得可怜。等我来到邻近的大城台中读书,书店的数量和书店里的书种已经让我大开眼界。
有的书店以书价低廉出名,我常爱去的一家书种齐全又常常打折的书店,名叫「汗牛书店」,虽然多半时候我也还是买不起这些打折的图书,但站在这样的书店看书,总觉得离拥有某些书的梦想近一点。
有的书店则以陈列特殊来源的书种让我流连忘返,像是一家在二楼陈列有大量台湾商务印书馆复刻版图书的「中央书局」,可能是中部地区最好的书店,我在这里沉迷于当时还生机勃勃的《人人文库》,书种的选题既多且广,有许多怪异的主题与内容。书价不但便宜,还有一种称为基本定价的特殊定价方法(譬如基本定价一元,书店如果乘以十八倍就卖十八元,书价上涨时无需重新标价,只要把基价倍数改为二十倍即可),《人人文库》还有单号、双号、特号之类的定价方法,只看号数即知价格,现在回想起来,充满怀旧的趣味。
但位于台南的「南一书局」才是爱书人传说中台湾最好的书店,书种壮观多元,令人如入宝山。很多年后,我已经成为图书出版行业里的一员,很多我的老前辈还念念不忘这家昔日台湾最好的书店。他们说,只要有任何个人或出版社出版一本新书,「南一书局」就会来信至少请购一本,因为他们希望书店里拥有台湾所有的书,而不只是贩卖固定往来出版社的图书。他们又说,他们到全省各地书店去收帐,常常痛苦不堪,书店主人似乎有着数不清的赖帐或延帐的花样(会计小姐怀孕无法对帐、老板车祸住院暂时无法清帐之类的),只有到了「南一书局」,帐目已经清理了,帐款永远已经为你准备妥当,诚实而礼貌为你奉上,如果你无法亲自前往,他们还主动为你寄来,让担任业务的工作者感动莫名。
半夜的平快车摇摇晃晃出发了,漆漆恰恰的火车穿过山区往嘉南平原驶去,暗蓝色的清澈星空掩覆着大片沉睡的农田和人家,车内灯光昏暗,大部分的旅客满脸倦容披着外衣入睡,电线杆一根根快速地倒退,我的两位朋友也入睡了,只有第一次逃家出门的我无法成眠,看着远方一丛丛竹子和一庄庄农舍的黑影发呆。
我们大约是在早晨六点钟到了台南,天色已经开始亮了,荒凉的街上也开始有些人踪,但书店要到九点钟才开门,我们只好呆坐在车站门口等候。虽然折腾一夜,也感到飢饿,路旁的豆浆店传来的香气让我们咽着口水,但我们紧握着手上仅有的财富,舍不得用在别途,这些钱是要用来在「南一书局」买书的,而宝山已在眼前。
好不容易等到九点钟书店开门,书店店面很深,书架既高且重,数量惊人的各类书种像图书馆一样层层相叠,并且分类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大早来看书找书的顾客已经陆续流入,而男女店员都穿着整洁的制服,在那个「前诚品时代」是前所未见的景观了。我很快埋进了书堆大海,完全没感觉到同伴的存在,他们大概也都在寻找他们心仪向往的书种吧?书店里的确有许多其他书店看不到的书,特别是那些有着冷僻但迷人的题目的、翻译自不明外文的、或者是像彩印画册类的高价精美图书,都让一位来自贫乏之地的渴求者感到眼界大开。
我像是一只误闯入了物资丰美的花果山的猴子,在书店里钻来钻去,每本书都被我拿下来摩梭一番,闻闻纸张的香气,读读它的目录,试试它的触感,无限柔情地想像拥有它的感觉。但我渴望拥有的书太多了,即使此刻相对富有的我,也只有能力买得起其中很小的部分。时间流逝,不知何时我的同伴已经回来我的身旁,从他们手上的提袋我知道他们都已经完成了购书之旅,就剩下我了。
这一刻我正站在艺术类图书书架的面前,我只好伸手取下了陈敦化写的《平面设计》,一本关于包浩斯(Bauhaus)运动的书,一本讲现代艺术史的翻译书,可能还有另一本艺术理论的书,我已经不能清楚记忆了。莫名所以的,结帐之前我冲动地又回到宗教哲学类的书架上拿下一本名叫《献身与领导》的书,这个动作和这本小书后来影响我很深,生命轨道从此转弯了,但那个故事说来话长,这里不能说了。而那本书的译者单国玺,后来在一九九八年成为天主教会的枢机主教,在香港教区主教陈日君今年三月晋升枢机之前,单国玺是全世界唯一的华人枢机主教。
书本买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我们的朝圣之旅是该结束了。我突然想起我那位念大学的姊姊就在台南,与书店可能只是咫尺之遥,她曾是我爱好文学亲近艺术的启蒙者,我们似乎可以去投靠她,延长我们冒险出走的旅行,或许还有其他有趣的事会发生。但我究竟该如何向她解释逃家不告而别这件事?
我曾经有一位诗人上司,年少时是追随蒋介石国民政府流亡台湾的小兵。热爱文学的小兵来自河南乡下,不曾见过世界,也不曾想像海洋。渡海来台时只听说台湾是个小岛,在基隆港下船上了岸,在杂沓的逃难人群中,他还特意踮起脚尖远眺,想看看小岛的另一边在那里。
他自嘲地对也还很年轻的我说这个土包子放洋记的故事,一方面是想对照衬托他后来行遍世界的生涯奇遇,一方面也许是想勉励我这个小徒弟:「嘿,看哪,即使昔日土包子如我,后来都能行走天涯,扬文名于世界,你们这些有幸读了很多书的后生晚辈,更不该妄自菲薄…。」
他的故事我是明白的。尽管台湾是一个岛,四面环着海,从地图上看,正中央连绵不尽的广大山脉也只距离大海两公分,彷彿伸手就可触及。但真实的台湾并不小,如今这个小岛不仅摩肩擦踵地蛰居着两千三百万人,还拥有登山者心向往之的一百座超过三千公尺高山(号称「台湾百岳」,但百岳的选择以山形奇险峻秀为主,真正超过三千公尺的山峰只有九十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