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来到了山西。为了平定一下慌乱的心情,我先把一些著名的常规景点看完,最后再郑重其事地逼近我心里埋藏的那个大问号。

我的问号吸引了不少山西朋友,他们陪着我在太原一家家书店的角角落落寻找有关资料。黄鉴晖先生所著的《山西票号史》是我自己在一个书架的底层找到的,而那部洋洋一百二十余万言、包罗着大量账单报表的大开本《山西票号史料》则是一直为我开车的司机李文俊先生从一家书店的库房里“挖”出来的,连他也因每天听我在车上讲这讲那知道了我的需要。

待到资料搜集得差不多,我就在电视编导章文涛先生、歌唱家单秀荣女士等一批山西朋友的陪同下,驱车向平遥和祁县出发了。在山西最红火的年代,财富的中心并不在省会太原,而在平遥、祁县和太谷,其中又以平遥为最。

朋友们都笑着对我说,虽然全车除了我之外都是山西人,但这次旅行的向导应该是我,原因只在于我读过比较多的史料。

连“向导”也是第一次来,那么这种旅行自然也就成了一种寻找。

我知道,首先该找的是平遥西大街上中国第一家专营异地汇兑和存、放款业务的“票号”——大名鼎鼎的“日昇昌”的旧址。这是今天中国大地上各式银行的“乡下外祖父”。

听我说罢,大家就对西大街上每一个门庭仔细打量起来。

这一打量不要紧,才两三家,我们就已经被一种从未领略过的气势所压倒。这实在是一条神奇的街,精雅的屋宇接连不断,森然的高墙紧密呼应。经过一二百年的风风雨雨,处处已显出苍老,但风骨犹在,竟然没有太多的破败和潦倒。

街道并不宽,每个体面门庭的花岗岩门槛上都有两道很深的车辙印痕,可以想见当年这儿是如何车水马龙地热闹。这些车马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国境之外,驮载着金钱,驮载着风险,驮载着扬鞭千里的英武气,驮载着远方的风土人情和方言,驮载出一个南来北往经济血脉的大流畅。

西大街上每一个像样的门庭我们都走进去了,乍一看都像是气吞海内的日昇昌,仔细一打听又都不是。直到最后,看到平遥县文物局立的一块说明牌,才认定日昇昌的真正旧址。一个机关占用着,但房屋结构基本保持原样,甚至连当年的匾额楹联还静静地悬挂着。

我站在这个院子里凝神遥想:就是这儿,在几个聪明的山西人的指挥下,古老的中国终于有了一种大范围的异地货币汇兑机制,卸下了实银运送重担的商业流通,被激活了。

我知道,每一家被我们怀疑成日昇昌的门庭当时都在做着近似的文章,不是大票号就是大商行。如此密集的金融商业构架必然需要更大的城市服务系统来配套,其中包括旅馆业、餐饮业和娱乐业,当年平遥城会繁华到何等程度,约略可以想见。

我很想找山西省的哪个领导部门建议,下一个不大的决心,尽力恢复平遥西大街的原貌。

因为基本的建筑都还保存完好,只要洗去那些现代涂抹,便会洗出一条充满历史厚度的老街,洗出山西人上几个世纪的自豪。

恢复西大街后,如果力量允许,应该再设法恢复整个平遥古城。平遥的城墙、街道还基本完好,如果能恢复,就可以成为中国明清时代中小型城市的一个标本。

平遥西大街是当年山西商人的工作场所,那他们的生活场所又是怎么样的呢?离开平遥后我们来到了祁县的乔家大院,一踏进大门就立即理解了当年宋蔼龄女士在长途旅行后大吃一惊的原因。我到过全国各地的很多大宅深院,但一进这个宅院,记忆中的诸多名园便立即显得过于柔雅小气。万里驰骋收敛成一个宅院,宅院的无数飞檐又指向着无边无际的云天。钟鸣鼎食不是靠着先祖庇荫,而是靠着不断的创业,因此,这个宅院没有任何避世感、腐朽感或诡秘感,而是处处呈现出一代巨商的人生风采。

为此,我在阅读相关资料的时候经常抬起头来想象:创建了“海内最富”奇迹的人们,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是怎么走进历史又从历史中消失的呢?

我只在《山西票号史料》中看到过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日昇昌票号门外,为了拍照,端然站立着两个白色衣衫的年长男人,仪态平静,似笑非笑。这就是你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