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愧山西(第3/5页)
交城县徐学颜的父亲远行关东做生意二十余年杳无音信。徐学颜长途跋涉到关东寻找,一直找到吉林省东北端的一个村庄,才遇到一个乡亲。乡亲告诉他,他父亲早已死了七年。
不难想象,这一类真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一切“走西口”、闯全国的山西商人,心头都埋藏着无数这样的故事。于是,年轻恋人的歌声更加凄楚了: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被那么多失败者的故事重压着,被恋人凄楚的歌声拖牵着,山西商人却越走越远。他们要走出一个好听一点的故事,他们迈出的步伐既悲怆又沉静。
四
义无反顾地出发,并不一定能到达预想的彼岸,在商业领域尤其如此。
山西商人全方位的成功,与他们良好的人格素质有关。
我接触的材料不多,只是朦胧感到,山西商人在人格素质上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十分引人注目——
其一,坦然从商。
做商人就是做商人,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这种心态,在我们中国长久未能普及。士、农、工、商,是人们心目中的社会定位序列,商人处于末位,虽不无钱财却地位卑贱,与仕途官场几乎绝缘。为此,许多人即便做了商人也竭力打扮成“儒商”,发了财则急忙办学,让子弟正正经经做个读书人。在这一点上可以构成对比的是安徽商人,本来徽商也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商业势力,完全可与山西商人南北抗衡。但徽州民风又十分重视科举,使一大批很成功的商人在后代的人生取向上进退维谷。
这种情景在山西没有出现,小孩子读几年书就去学着做生意了,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最后连雍正皇帝也认为山西的社会定位序列与别处不同,竟是:第一经商,第二务农,第三行伍,第四读书。(见雍正二年对刘于义奏疏的朱批)
在这种独特的心理环境中,山西商人对自身职业没有太多的精神负担,把商人做纯粹了。
其二,目光远大。
山西商人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因此经商时很少有空间框范,而这正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本质差异。整个中国版图都在其视野之内,谈论天南海北就像谈论街坊邻里,这种在地理空间上的心理优势,使山西商人最能发现各个地区在贸易上的强项和弱项、潜力和障碍,然后像下一盘围棋一样把它一一走通。
你看,当康熙皇帝开始实行满蒙友好政策、停息边陲战火之后,山西商人反应最早,很快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面向蒙古、新疆乃至西伯利亚的庞大商队组建起来了,光“大盛魁”的商队就拴有骆驼十万头。商队带出关的商品必须向华北、华中、华南各地采购,因而他们又把整个中国的物产特色和运输网络掌握在手中。
又如,清代南方以盐业赚钱最多,但盐业由政府实行专卖,许可证都捏在两淮盐商手上,山西商人本难插足。但他们不着急,只在两淮盐商资金紧缺的时候给予慷慨借贷,条件是稍稍让给他们一点盐业经营权。久而久之,两淮盐业便越来越多地被山西商人所控制。可见山西商人始终凝视着全国商业大格局,不允许自己在哪个重要块面上有缺漏。人们可以称赞他们“随机应变”,但对“机”的发现,正由于视野的开阔、目光的敏锐。
当然,最能显现山西商人目光的,莫过于一系列票号的建立了。他们先人一步看出了金融对于商业的重要,于是就把东南西北的金融脉络梳理通畅,稳稳地把自己放在全国民间钱财流通主宰者的地位上。我想,拥有如此的气概和谋略,大概与三晋文明的长久陶冶有关,我们只能抬头仰望了。
其三,讲究信义。
山西商人能快速地打开大局面,往往出自于结队成帮的群体行为,而不是偷偷摸摸的个人冒险。
只要稍一涉猎山西的商业史料,便立即会看到一批又一批的所谓“联号”。或是兄弟,或是父子,或是朋友,或是乡邻,组合成一个有分有合、互通有无的集团势力,大模大样地铺展开去,不仅气势压人,而且呼应灵活、左右逢源,构成一种商业大气候。
其实,山西商人即便对联号系统之外的商家也会尽力帮助。其他商家借了巨款而终于无力偿还,借出的商家便大方地一笔勾销,这样的事情在山西商人间所在多有,不足为奇。
例如,我经常读到这样一些史料:有一家商号欠了另一家商号白银六万两,到后来实在还不起了,借人方的老板就到借出方的老板那里磕了个头,说明困境,借出方的老板就挥一挥手,算了事了,一个店欠了另一个店千元现洋,还不起,借出店为了照顾借人店的自尊心,就让他象征性地还了一把斧头、一个箩筐,哈哈一笑也算了事。山西人机智而不小心眼,厚实而不排他,不愿意为了眼前小利而背信弃义,这可称之为“大商人心态”——在南方商家中虽然也有,但不如山西坚实。
众所周知,当时我国的金融信托事业还没有公证机制和监督机制,即便失信也几乎不存在惩处机制,一切全都依赖信誉和道义。金融信托事业的竞争,说到底是信誉和道义的竞争。在这场竞争中,山西商人长久地处于领先地位,他们能给远远近近的异乡人一种极其稳定的可靠感,这实在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其四,严于管理。
山西商人最早发迹的年代,全国商业、金融业的管理基本上处于无政府状态。例如,众多的票号就从来不必向官府登记、领执照、纳税,也基本上不受法律的约束。面对这么多的自由,山西商人却没有表现出放纵习气,而是加紧制定行业规范和经营守则,通过严格的自我约束,在无序中求得有序。因为他们明白,无序的行为至多得益于一时,不能立业于长久。
我曾恭敬地读过清代许多山西商家的“号规”,内容不仅严密、切实,而且充满智慧,即便从现代管理学的眼光去看也很有价值,足可证明在当时山西商人中已经出现了一批真正的管理专家。例如,规定所有的职员必须订立从业契约,并划出明确等级,收入悬殊,定期考査升迁;高级职员与财东共享股份,到期分红,使整个商行在利益上休戚与共、情同一家;总号对于遍布全国的分号容易失控,因此制定分号向总号和其他分号的报账规则,以及分号职工的汇款、省亲规则……凡此种种,使许多山西商号的日常运作越来越正规。一代巨贾也就分得出精力去开拓新的领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