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的后代
一
中国哪里美女最多?我没有作过认真比较。但是,那次去贵州省雷江县的西江苗寨,实在被一种拥挤的美丽镇住了。那天正好是这里的“吃新节”,夏收刚刚结束,新米已经上灶,大家远远近近走在一起庆祝好年成。长廊上摆着一长溜看不到头的矮桌,村民们坐在两边吃吃喝喝,长廊外面的广场上已经载歌载舞。这本是寻常的村寨节日,但总觉得眼前有一种不寻常的光华在飘浮,定睛一看,那一长溜矮桌边上已经是数不清的美艳笑容,而广场上的歌舞者和观看者更是美不胜收。
西江苗寨很大,一千多户,四五千人,因此这种美丽很成规模。
西江苗寨的女孩子知道自己长得好,以微笑来感激别人欣赏的眼神。她们喜欢这个青山环抱的空间,不愿意让自己的美丽孤零零地到外面去流浪,因此仪态一派平和。与她们相比,外面城市里很多远不如她们美丽的女孩子成天揽镜弄影、装娇扮酷,真是折腾得太烦人了。
不少中原人士未到这些地区之前,总以为少数民族女孩子的美属于山野之美、边远之美、奇冶之美。其实不然,西江苗寨女孩子美得端正朗润,反而更接近中华文明的主流淑女形象。如果不是那套银饰叮当的民族服装,她们的容貌似乎刚从长安梨园或扬州豪宅中走出。
这使我惊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问起她们的家史血缘,她们都会嫣然一笑,说自己是蚩尤的后代。
二
实在无法把这番美丽与“蚩尤”这两个字连在一起。
蚩尤是中华文明史上第一轮大战的主要失败者。打败他的,就是我们的共同祖先黄帝。因此,蚩尤成了最早的一个“反面人物”。蚩尤有时又被通指一个部落,那么这个部落也就成了一个“反面族群”。
胜利者在拥有绝对话语权之后,总会尽力把失败了的对手妖魔化。蚩尤就是被妖魔化的第一典型。
妖魔化到什么程度?《龙鱼河图》说,蚩尤和他的兄弟都是“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述异记》说,“蚩尤人身牛蹄,四目六手”。《玄女传》说,“蚩尤变幻多方,征风招雨,吹烟喷雾,黄帝师众大迷”。《志林》说,“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军人皆惑”……
这些妖魔化的言辞,被《史记正义》、《太平御览》、《广博物志》、《古今注》、《初学记》等重要著作引述,影响广远。
更严重的是,黄帝的史官仓颉在创造文字的时候,用两个贬斥性的文字给这个已经妖魔化了的失败者命名,那就是“蚩尤”。有学者检索了一系列最权威的汉语词典,发现这两个字的含义不外乎悖、逆、惑、谬、乱、异、劣、笨、陋、贱,认为其间浇铸了太多的仇恨和敌意。蚩尤是蒙受文字“恶溢”的第一人。
直到现在,我看到一些最新出版的历史书籍里还把蚩尤说成是远古时代“横行霸道”、“蠢蠢欲动”的力量。虽然没有提供任何证据,却承接了一种横贯数千年的强大舆论。
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认祖归宗,确认自己是黄帝子孙的今天,这种千年舆论更加难以动揺。
因此,当我听到西江苗寨的这些女孩子轻轻说出一声“我们是蚩尤的后代”,简直惊心动魄。
她们却在平静地微笑。这种表情,能不能对我们的思维惯性带来一点启发?
三
天下的笑容没有年代。那么,就让我们随着这些女孩子的笑容,再一次回到中华文明的起点。
记得我早年在遇到一次家破人亡的大灾难时曾躲避到家乡半山的一个废弃的藏书楼里读书,不合时宜地猜想过黄帝的时代。猜想黄帝必然会随之猜想他的对手炎帝和蚩尤。但奇怪的是,同是军事上的死敌,黄帝的后代却愿意把炎帝合称为华夏祖先,自认为“炎黄子孙”,却怎么也不愿意把另一个对手蚩尤也纳入其中。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在那场与蚩尤的战争中,黄帝实在打得太艰难了。
根据一些零零落落的记载,黄帝击败炎帝只是“三战”而已,而后来平定天下也只经历了“五十二战”;但与蚩尤作战,连打“七十一战”仍然无法胜利。黄帝慌了,求告九天玄女:“小子欲万战万胜,万隐万匿,首当从何起?”
这个求告既考虑到了战胜一途,也考虑到了隐匿一途,可见是不大有信心了。据说是九天玄女给黄帝颁下了一道制胜神符,也有一种说法是九天玄女派出“女魃”来改变战场的气候帮助了黄帝,还有一种说法是黄帝最终靠指南车战胜了蚩尤。
总之,这场战争打得惨烈无比、千钧一发。极有可能是蚩尤获胜,那么中华历史就要全面改写。正因为如此,黄帝及其史官必须把蚩尤说成是妖魔,一来可以为黄帝的久攻不克辩解,二来可以把正义拉到自己一边,杜绝后人设想万一蚩尤胜利的另一种前途。
杜绝后人设想万一蚩尤胜利的另一种前途,这个意图很现实,因为蚩尤的部族很大。他是九黎族的首领,九黎族生活在今天山东西南部、江苏北部以及山西、河北、河南的黄河流域,人口众多,当然是诛杀不尽的。因此黄帝只能向他们宣告,他们以前的首领是妖魔,现在应该归附新的统治者。
黄帝这样做并没有错,他采取的是让华夏大地归于统一的必然步骤。如果是由炎帝或蚩尤来统一,也有可能实行差不多的策略。但是,当我们切实地想一想那个戴满恶名的蚩尤的真实下场,仍然未免心动。因为他也是黄河文明的伟大创建者。
我曾经在河南新郑主持过中央电视台直播的黄帝祭祀大典,也曾经到陕西祭拜过黄帝陵。但是,那位蚩尤究竟魂销何方?
多年前读到曲辰先生在《河北师范学院学报》发表的文章,他考证出黄帝与蚩尤交战之地应该是河北省涿鹿县矾山乡三堡村北古城遗址东北方的一块平地。他参考多种古籍,又到现场勘察,用功极深。但在我看来,他可能是把地方说小了。
据《黄帝内传》记载:“黄帝伐蚩尤,玄女为帝制夔牛鼓八十而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这里所说的里程数当然不无夸张,难以定为史实,但那场战争规模极太、地域极广、驰骋极远,则是可以想见的。
蚩尤终于战败,被擒被杀,景象也非常壮观。而且,这种壮观的景象也占据了辽阔的空间。
据《山海经·大荒南经》及郑玄注,蚩尤被黄帝擒获后戴上了木质刑具桎梏(锁脚的部分叫桎,锁手的部分叫梏),从今天河北北部的涿鹿县,押解到今天山西西南部的运城地区。这条路很长,要穿过河北省的一部分和山西省的大部分,将近两千华里。蚩尤的手足都被桎梏磨烂了,桎梏上渗透了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