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福保的三种诂林

世称梁溪二丁,长者丁云轩,字宝书,又号幻道人,是一位画家,花卉翎毛,有陈白阳遗意。次者丁福保,字仲祜,号梅轩,又署畴隐居士,在学术上成就更大。奈早年即患肺病,当时人寿保险公司不肯给他保寿险,常州蒋维乔也同样体衰,但两人都能锻炼体格,因而愈老愈健。蒋氏提倡“因是小静坐法”。丁氏主张素食,呼吸新鲜空气。他认为肉食,血管易于硬化,无异慢性中毒。平日不论饭和粥,都喜欢佐以奶油,谓:“奶油营养价值最高,多进奶油,不仅富于滋养,且有润肤作用。那些摩登女子,涂脂抹粉,以美容颜,实则不是根本办法,最好多进奶油,自能保住青春,容光焕发,比任何化妆品都好。”他又劝人多啖香蕉,说是“可以帮助消化,小溲解除秽气”。他每晚睡眠,虽隆冬天气,亦开启窗牖。日间,人们围炉取暖,他却独自到庭院中乘风凉,加之每天洗冷水澡,因而从未伤风感冒过。丁、蒋两人见面总是各夸自己的养生之道,后来索性赌起东道:“谁先死,就是谁失败。”结果,丁氏寿命未满八十,而蒋氏活到八十以上,蒋胜丁负了。

丁氏就读于江阴南菁书院,书院藏书之富,是名闻遐迩的。他看到牙签玉轴,充栋汗牛,兀是艳羡不置,于是暗地里把书目钞下来,自誓将来亦必备有这许多图籍,坐拥百城,才得偿愿。后来丁氏藏书,数量竟超过书院,并更多珍本,和名人手批本及外间不经见的孤本,真可谓有志者事竟成。当时朱古微、李审言等一班耆宿,往往向他藉书。他藉出时,总提出一个要求,就是阅览过了,请在书本上写些眉批,且钤印记,于是更扩大了名人手批本的数量。记得他一度藏过很珍贵的唐代鱼玄机女诗人诗集的初刻本,历代名人亲笔题跋殆遍。这是袁寒云的家藏,寒云以二千金质押给丁氏的,押期将满,给傅沅叔知道了,便由傅代寒云赎去,书归傅氏所有了。至于丁氏怎能获得这许多的善本,那是有原因的。他和书贩很熟稔,时常藉钱给书贩到各地收书,收了来,他就有优先权挑选一下,去芜存菁,许多不易得的珍本,都在他的书斋“诂林精舍”中了。

他是参酌西法的中医,写了许多医学书,由他自己开办的医学书局出版。他又编辑了《清诗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汉魏六朝名家集》《古泉大辞典》《佛学大辞典》等书。卷帙更为浩繁的巨著,有《说文诂林》《方言诂林》《群雅诂林》,嘉惠士林,厥功非浅。他一个人做这些工作,当然来不及,就延聘若干位助手,一方面备了很多有关的书,由他指导,加以剪贴,那剪用的书本,就耗掉一万多元的代价,也可想见他所编的广泛了。《说文》《方言》两诂林刊印成本,实在太大了,那《群雅诂林》的稿本,就让给开明书局,可是开明一计算,工料也感困难,搁置了若干年,开明停业,那稿本不知怎样处理了。

抗日战争胜利,他把房屋田地,悉数散给亲友及佛教组织。部分珍本书籍,又自周代迄清代的古泉三全套,捐给上海市博物馆。各学校图书馆,以及至交朋好,需要书本,他毫不吝惜的赠送。解放后,又把他曾花重资购自常熟“铁琴铜剑楼”的宋元孤本十余种,捐给北京图书馆,请同邑侯晔华绘“捐书图”,他自己撰记。

他头脑很灵敏,很会出主意。他闸北有屋,亲戚居住着,一九二七年,北伐胜利,各处拓宽马路,丁氏屋墙,也在拆毁之内,亲戚获得消息,非常着急,商诸丁氏。他灵机一动,就请亲戚回去,不要声张,立雇泥水匠粉饰墙壁,大书“总理遗嘱”,这样一来,屋墙非但不拆,不到三天,区国民党党部反送来奖状一纸。

他早期悬壶在上海南京路泥城桥西首,后来移至梅白克路。就诊的病人很多,他雇一童子坐在门外,看到病人步行来的,诊费只须铜元一枚,如果说明境况艰苦,医药费全免。坐人力车来者,诊费四个铜元。乘汽车来者,那就按照诊例每次一元。对病人必亲自敬茶,诊后送出大门,习以为常。

他在当时,声誉很盛,匪徒觊觎,写一恐吓信给他,他置诸不理。一方面他杜门不出,居大通路瑞德里,大门外再加铁栏,非熟人不放进去。一方面,因他和各报馆记者都很熟悉,便由记者在报上发表丁氏做投机生意破产新闻。他又故意把医学书局出盘,并抬高盘值,当然不会有人接受,书局还是他的,只不过放一烟幕弹而已,这样果然有效,匪徒不再来纠缠了。

星一粥会,也是他举办的。就是每逢星期一的晚上,在他家里吃粥聊天,备数色素菜,盛以小碟,以俭省为原则,风雨无阻,维持了十余年之久,参加的,大都一班耆旧知名之士,我也偶然厕列其间。最后一次,在香雪园举行,这次到的人特别多,此后以供应有困难,就寂然告终。

丁氏哲嗣丁惠康,为医学博士,和我也相熟,十年动乱,被钞家,所有丁氏遗著,荡然无存,我检得若干种赠给他,他很高兴,未几,忽然病死,年七十有四。我尚留有丁氏《畴隐居士传》,后附丁氏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