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则 巴陵银碗里盛雪
举:僧问巴陵显鉴禅师:“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里盛雪。”
提婆尊者原是古印度诸外道之一,因见第十四祖龙树尊者,得传佛心印,为第十五祖。佛重廓尔忘言,而提婆极善言语。彼时印度欲议论,须奉王敕,于大寺中声钟击鼓,然后论议。于是外道于僧寺中封禁钟鼓,以为沙汰。时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难,遂运神通登楼撞钟,欲摈外道。
外道遂问:楼上声钟者谁?提婆云:天。又问天是谁?天是我。又问我是谁?我是你。你是谁?你是狗。狗是谁?提婆云: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知负堕伏义,遂自开门。规矩是负堕者返披袈裟,胜利者持赤旛,于是提婆遂从楼上持赤旛下来。外道云:汝何不后?提婆云:汝何不前?外道云:汝是贱人。提婆云:汝是良人。如是展转酬问,外道尽折,皆斩首谢过,提婆止之,但令归佛。
我引这一段,是因为觉得很好玩。这有点像我乡下的儿语:“外婆咳,吃豆哉。啥个豆?罗汉豆。啥个罗?三斗箩。啥个三?破雨伞。啥个破?斧头破。啥个斧?状元斧……”如此连转下去可以无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问,到得:“我是谁?我是你。你是谁?你是狗。狗是谁?”提婆却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转下去,使发问的外道吃个不意,像被一口气噎住了,仓猝间不知再说什么好,这样他失了一机,就是一败。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旛下来的问答:外道问:“汝何不后?”他不答而反问:“汝何不前?”这是宾主易机。外道失了主机,乃曰“汝是坏人”,提婆不同他一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这又是敌我易了位,等于提婆不是外道,外道遂置身无地了。他这样再失一机,遂决定的败北了。
所以马祖说:“凡有言语,是提婆宗,汝若体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种外道被汝一时降伏。”我们今日对西方,对自己,当着天下人面前,亦要像提婆的会言语。
佛法是有说?是无说?佛法与言语是别?是不别?这难以理论说明,但是可以诗意来说明。巴陵郡新开院的显鉴老禅师说佛法是银碗,言语是盛的雪,好新鲜照耀。雪与银碗,是别非别?要问也可问:若不问,则也可不问。所以雪窦禅师颂的开头,先赞叹他:“老新开,端的别,解道银碗裹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两句颂:“九十六个应自知,不知应问天边月。”则又是雪窦自己的见解了。他以为九十六种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阴阳向背的光阴,他们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窦是把马祖说的“降服外道”,来了一记翻,不是降服,而是与外道一齐自知。云门禅师早已说过:“马大师好言语,只是无人问。”有僧便问:如何是提婆宗?门云:“九十六种,汝是最下一种。”所以你要与诸外道一齐自知。而雪窦比云门,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天下篇》里庄子对诸家(连庄子自己也在内)是从高高的地方看他们,比起来,提婆对于外道却是两个对等的小孩在比念口簧。雪窦喜爱这个,他的颂末两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旛之下起清风。”
但是庄子的也好。庄子把他自己也说在内。他批评诸家时,就像是说的他自己一样,外道诸家皆只是庄子的跌荡自喜。后来惟司马迁写《史记》列传也能像这样。但凡自知负堕了,即也不必斩首谢过,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奸恶方可与忠良一般上得戏台演戏。演戏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戏,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学校里教物理学,他道:物理学上的错误亦是只要自知了,它就还是成立的。中国历史上凡开创新朝代,当时天下的好人坏人便皆有这样的自知,所以必有言语,像戏台上的必有戏词。一个好时代的言语像银碗里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