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明的叶嫩花初
却说黄种人迁入黄河流域,分先后几起,走在先头的一起是三苗。迁徙时总是游牧带头,他们只贪写意,只顾往前走,却把农业掉了队,又把商业与手工业的离群活动加强了。他们一走是到黄河下游海边,见贝便用,得铁便铸,而铜则是早已晓得用的。但他们没有像埃及巴比伦的自由都市僧侣政治,因其商业及手工业多只是和游牧的关系,不靠在土地私占上,土地私占要有农业的相当基础,三苗的农业基础还不够。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个个铜头铁额,只是部落。
而掉在后面的及新来的队伍,则是传说里伏羲氏神农氏这一支,他们到得黄河中下游,被前头的三苗阻住了,只好稍为停下来多做畜牧与耕稼,而且利用三苗的进步纺织及炼钢冶铁术来结新的网罟,制新的耒耜。这一来,他们产业的配合倒远比三苗的好,而且有了都市。中国的这最古都市与埃及巴比伦的不同,并非商业资本的据点,而是在农业地面上自然形成的核心。彼时游牧与渔猎是受了前面三苗的约制,而单为畜牧与耕稼用的地面则有的是,如此游牧与耕稼的发展乃渐成平衡,且连游牧亦多变成畜牧,又因不发生土地霸占,农牧及手工业商业皆一体不分,这里就已出现了后世井田的雏型。
伏羲都陈,在今河南,神农都曲阜,在今山东,他们长期与三苗相处倒也相安。三苗的游行经济与伏羲神农这边的定居经济有个自然配合,三苗的手工业与商业,好像蝴蝶的可以飞来这边的经济园地上停停又飞去,又具游牧在大平原里仍可游行无碍,而若是要找有人烟的去处,亦随处可以就近找到汉族的田宅男女。
但这两边的经济相配,应是可以作成一体的,所以三苗要来统一这边了,这就是“蚩尤作乱”,而汉族这边的炎帝亦要“侵凌诸侯”。彼时汉族是要对内统一诸侯,对外统一三苗,但这是后来由黄帝才做到。
黄帝这一支汉人是最后迁来的,看见前面已经有人,就到如今的山西地方停下来,国于有熊,再向河北发展,而邑涿鹿。他们亦和伏羲氏神农氏一样前面要上去被阻止,把众产业来看齐了,可是比伏羲氏神农氏更有阔大的游牧,因为此地距离黄河北岸很远,为三苗他们所忽略,黄帝的一支人不但有足够的农地,且有足够的游牧地,而如此乃作成了更广大的众业相配合。
凡产业各有它的德性,农业使人平实,工业使人聪明,商业使人活泼,渔猎使人强健,而游牧则有爽朗壮阔。但从来游牧与别的产业结合容易,而能与农业亦结合得这样好,则世界史上只有中国,不是波斯或后来的大西域所能及。黄帝以步兵与车战打败蚩尤,步兵是农业的,车战则是游牧的马与手工业的车的综合,而同生在农业的地面上。前此神农氏拿蚩尤无法,即因缺少游牧来配合,不能发挥行动的大力。
彼时黄帝这边若讲财富,是还不及神农氏或三苗那边的,可是比他们健康,所以能胜利。黄帝与炎帝战,“三战始得志”,可见也不是容易,其后与蚩尤战更是打个得天崩地裂。经过这场打,神农氏一支人就与黄帝一支人同化,但亦有一部分返到江淮,与三苗间杂,成为后来的东夷。而三苗则继续退,返到南方去了。
黄帝之世是当公元前二千六百年,迟埃及的出现金字塔王朝八九百年,迟巴比仑的吾珥王朝二三百年,却比他们的都大,比他们的都好。那大,是大在中国文明有运动的魄力,黄帝巡行天下,东至于海,西至于空桐,南至于江,北逐荤鬻,合符釜山,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管卫,真是人的能行走在月山川里。那好,是好在中国文明的平等和谐,黄帝之时华夏地面上的产业起了如海水的波涛,以山西一带发祥地为王畿,而正式开始井田,连那神农氏与三苗遗下的产业亦皆有了安顿着落,出现天子之朝廷与诸侯万邦。
是在这样壮阔活泼的风景里,四面八方新得来的知识与技巧才皆有了可施展,筑城起宫室,做更好的衣裳,大规模的造舟车,医药亦有了新发明,文字亦有了新增加,又置史官,又作兵车,又讲究弓箭,遂晓得养蚕,然后作咸池之乐,“咸池备矣”,奏起来舞起来看看,真真的热闹非凡,并且规模都齐备了。
从此一直到周朝,皆是这井田的演绎,生产力继续提高与经济地域继续扩大,而引起田亩单位的改变与邦国关系的移动。这生产力的提高分三次,黄帝时一次,夏时一次,周时一次,而中国古代亦自黄帝至唐虞是一大成,自夏殷至周又是一大成,而且夏朝可以自成历史上一丰碑,故孟子时时称述夏禹,过于称述商汤。
这三次生产力的提高,皆以农业为界碑,因井田的农业是与别的产业丝丝入扣,那众业的平等和谐生在一起即是个春天,风吹吹随处会生出新的生产力的波浪,都要汇流到稻田里,才综合而为划时代的新开始。这新的生产力需要相当时间才普遍到众产业的角角落落,而为全面的提高,并且随着产业圈的伸展,而引致经济地域如波痕浪纹一圈圈一层层的扩大。要等众产业的生产力都看齐了,经济地域的扩大亦到头了,有新的人世风景的熠熠,然后才又来一次生产力的再提高。这种生产力的如风吹花开及其全面的如波浪推进完全是中国的,与西洋资本经济偏颇凸出的发展不同。
唐虞之世是集黄帝以来的大成,从产业的齐全里还有了人事的齐全,“敦睦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真像是竹枝词里的“山上层层桃李花”。并且为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有工官农官,这才像个朝廷,不比西洋古国的惟有法典祭司战神及税吏。西洋是到了现代国家,才有农业部这些政府机关,但亦只是产业的组织,生不出人事的文彩,而唐虞之世,则是产业皆生在文明里。
井田从敦睦九族推广到平章百姓,又推广到协和万邦,如此便作成“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的天下世界。唐虞之世,是连早先三苗之地亦建起了产业的新秩序,与汉人的结合,铸成一个华夏经济,出现了堂堂中原,而其中井田的本部所在地则是王畿。王畿在继续推广,外面侯服宾服要服荒服亦跟着一圈圈展开去,《尧典》里分命羲和宅嵎夷,羲叔宅南交,和仲宅昧谷,和叔宅朔方,即是华夏的向四面八方推进。及至虞舜,更南巡到了苍梧之野,比黄帝的南至于江更远而又远了。
而即在这产业与政治的图案里生出了人世的礼,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礼,柴望巡狩之礼,朝觐会同之礼。而这人世风景的熠熠乃亦是乐。彼时真真的是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迢迢千余年后,吴季札见了舞《韶》《箾》,犹觉浩浩阴阳移,只是个大明终始。《史记》里描写尧:“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就之如日,望之如云。”而舜则有《卿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