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

盛夏里的天气,烈火般的阳光,扫尽清晨晶莹的露珠,统御着宇宙,一直到黄昏后,这是怎样沉重闷人的时光啊!人们在这种的压迫下,懒洋洋的像是失去了活跃的生命力,尤其午后那更是可怕的蒸闷;马路上躺着的小石块,发出吱吱的响声和炙人脚心的灼热。

在这个时候,那所小园子里垂了头的蝴蝶兰和带着醺醉的红色的小玫瑰,都为了那吓人的光和热,露出倦怠的姿态来,只有那些深藏叶蔓中的金银藤,却开得十分茂盛。当一阵夏天的闷风,从那里穿过时,便把那些浓厚的药香,吹进对着园子开着的门里来。

那是一间颇幽静的书斋,因为天热,暂时在南窗下摆了一张湘妃竹的凉榻,每天午饭后,我必在那里休息一个时辰。这一天我才从浴室里出来,将凉榻上的竹夫人(竹青篾编成,圆柱形,中空,周围有洞,可以通风。有的用整段竹子做成,可以理解为竹枕)摆好,正预备要睡。忽见门房的老杨进来说,外面有一位女士要会我,我连忙脱下浴衣,换了一件白色的长衫,外面的人影已渐渐近了,只听那位来客叫道:“露沙在家吗?”这是很熟悉的口腔,我猜是素文,仰头望窗外一张,果然是她。那非常矮小的身段,正从荼架下穿过来,不错,我想起来了,我因为要详细知道新近死去的朋友沁珠的往事,而她一向都很清楚她,所以我邀她今天来把这段很富有浪漫情趣的故事告诉我。

我们是很不拘泥什么的朋友,她一来就看上了我的凉榻,一倒身便睡在上面,同时还叫道:“这天气够多热呀,快些给我一杯冰镇汽水——如果有冰激凌,那就更好了!”我叫张妈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汽水,冰激凌却不曾预备,不过我家离宾来香很近,吩咐老杨打了个电话,叫他送来一桶柠檬的,这种安排使得素文格外起劲,她躺在竹榻上微笑着说:“这是一种很好的设备,为了那一段惊人的故事,而且也是很合宜的。”

我们把绿色的窗幔垂了下来,使得屋内的光线,变成非常黯淡,同时喝着冰汽水。在一切都觉得适意了,素文从衣襟里的小袋子内取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象牙戒指,她一面叹了一口气说:“你别看这件不值什么的小玩具,然而它却曾监禁了一个人的灵魂。”

我看了这个戒指,忽然一个记忆冲上我的脑海,我惊疑地问道:“素文,我记得沁珠临死的时候,手上还戴着一只戒指,和这个是一色一样的,当时给她穿衣服的人曾经说:她要把这只戒指带到棺材里去……但是结果怎么样?我因为有事没等她下棺,就先走了……难道现在的这只戒指,也就是她手上戴的那只吗?”

素文摇头道:“不是那一只,不过它们的来处却是相同的。”我觉得这件事真有些浪漫味道,非常想知道前后的因果,便急急追问素文道:“这是哪一位送给沁珠的,怎么你也有一只呢?”

“别焦急,”她说,“我先简单地告诉你,那戒指本来是一对,是她的一个朋友从香港替她寄来的,当时她觉得这只是很有趣的一件玩物,因此便送了我一只,但是以后发生了突然的事变,她那只戒指便立刻改了本来的性质,变成富有意义的一个纪念品了。”

“这真是富有趣味的一段事实,请你把详细的情节仔细告诉我吧!”

“当然,我不是要告诉你,我今天就不必来了;并且我还希望你能把这件事情写下来,不用什么雕饰,她的一生天然是一首悲艳的诗歌。这是一种完美的文艺——本来我自己想写,不过你知道,最近我的生活太复杂,一天东跑西颠的,简直就没有拿笔的工夫。再者三四天以后,我还想回南边家里看看……”

“好吧,”我说了,“你就把她的历史从头到尾仔细说给我,当然我要尽我的力量把她写下来。”

于是她开始说了,下面便是她的叙述,我没有加多少删改——的确,素文很善于辞令,而沁珠的这一段过去,真也称得起是一首悲艳的诗歌。

在那年暑假后,学校刚刚开学的一天下午,我从寝室里走了出来,看见新旧同学来了不少,觉得很新鲜有趣味,我便同两个同学,名叫杨秀贞和张淑芳的,三个人一同坐在屏风门后过道上的椅子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年轻活泼的同学,有的手里拿着墨水瓶,胁下挟着洋纸本子到课堂去的;有的抱着一大堆音乐谱子,向操场那面音乐教室去的;还有几个捧着足球,拿着球拍子,到运动场去的。正在这个时候,从屏门外来了一个面生的新学生,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麻纱短衫,腰间系了一条元色的绸裙,足上白鞋白袜,态度飘洒,丰神秀丽,但是她似乎有些竭力镇静的不自然的表情。她跟着看门的老头徐升急急地往里走,经过我们面前时,她似乎对我们看了一眼,但是我们是三对眼睛将她瞪视着,她立刻现出非常窘迫的神气,并且非常快地掉转身子,向前去了。

“嘿!你们猜刚走过去的那个新学生,是哪一科的?咱们跟着瞧瞧去吧!”秀贞说着就站了起来。

“好,好。”淑芳也很同意地叫着,当然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我们便追着她到了学监办公处。我们如同把守门户的将军,向门两边一站;那位高身材略有几个麻点的学监,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但是她早已明白这些年青人的好奇心理,所以她并不问我们什么,只向那个新学生一看,然后问道:

“你是来报到的吗?叫什么名字?”

“是的,我叫张沁珠。”

“进哪一科的?”

“体育科。”

“你今天就搬进来吗?……行李放在哪里?”

“是,我想今天就搬进来,行李先放在号房。”

“你到这边来,把这张单子填起来!”

那个张沁珠应了一声,便向办公桌走去,于是那位学监先生便回过身来,对我们含笑道:“你们来,别在那里白站着看热闹,……张淑芳,你是住在二十五号不是?我记得你们房里有一个空位子?”

“不错,是有一个,那是国文科程煌的位子,她送她母亲的灵柩回南去了。”

“那么就叫张沁珠补这个空位子,你们替我带她去,好好地照应她,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你们告诉她——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们了。”学监说完,又转身对张沁珠道:

“你跟她们去吧!”张沁珠答应着退出来,跟着我们上了楼梯,没有走多远,就到了二十五号房的门口。张淑芳把门推开,让沁珠进去。沁珠看见这屋子是长方形的,两旁整整齐齐摆了四张木床,靠窗户右边那一架空着;其余那三架都铺着一色的白被单,上面放着洋式的大枕头。有的上面绣着英文字,有的是十字布挑成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