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孤独与复仇鲁迅《孤独者》和《铸剑》艺术表现之比较(第3/3页)

因此可以说,魏连殳深溺于黑色不能自拔,他那种自戕式的复仇只能使亲者痛仇者快,既达不到复仇的目的,也背离了复仇的真正含义。直到死去,也是“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他明白自己的一生都没能战胜黑色的孤独,惟一的反抗只能是用“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在别人硬加给自己的“不妥帖的衣冠”中,被命运发配到一个异己的归宿。而宴之敖者这样的猛士,虽然也不被人们理解,但他已经超越了个体的孤独。他决不乞求、希冀,也根本不需要多余的理解。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了那些好听的名目。他的存在已完全化为复仇的抽象物。任何打动人们情感的世态炎凉、生死悲欢,他都可以置之度外。眉间尺踏死一只老鼠,还“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这表现了一个尚未成熟的战士的优柔寡断。而宴之敖者亲睹一个美少年削下头颅,居然眼皮也不眨地长歌而去,可谓是任凭“热风吹雨洒江天”,我独“冷眼向洋看世界”。他已经懂得了如何驾驭黑色。黑色使他神色庄严、肃穆,黑色给了他一种寒气慑人的神威,黑色使他坚定、有力,他巳经能在黑色的苦海中自主沉浮了。当他的头与眉间尺的头合力战胜了国王的头,“知道王头确已断气”,使命完成之时,他便“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这里的结局并不是悲剧,而是一种慷慨悲壮的大欢喜。黑色的张力到此如断弦脱柱,使人心头浓云尽扫。这已不再是《孤独者》那种凄论悲婉的安魂曲,而是歌唱复仇者不朽英灵的苍劲雄浑的一首《国疡》。

这样,可以说,宴之敖者确实经历过一段魏连殳的孤独、坎坷,而魏连殳却不能超越自身,达到宴之敖者的高度。这正是两个人物,也是两篇小说各自的独特价值所在。同时还可体会出,鲁迅在魏连殳身上注人了更多的现实的黑色,而宴之敖者虽然在更大程度上是鲁迅精神世界的投影,但毕竟被赋予了一些理想色彩。我们会感觉到这个铁铸一般的黑衣人,屹立在飞舞的炭火旁,时时闪耀出浪漫主义的红光。

鲁迅就是这样塑造了两个“黑色家族的子孙”。他们同是先觉者,同样发现了周围的世界是一座“漆黑的铁屋子”。他们带着旧世界遗传给他们的黑色血液向旧世界挑战。如果说鲁迅的思想发展存在着“彷徨于明暗之间”和“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野草·影的告别》)两个阶段的话,魏连殳始终属于前一个阶段,他还幻想着光明。而宴之敖者则进入了后一阶段,因为他并不向往“黄金世界”,连眉间尺那般秀美动人的青春做了复仇的牺牲品也在所不惜。正像《野草·影的告别》最后所说: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

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这就是宴之敖者的目的,迎来光明并不为了自己。

所以鲁迅对魏连殳在同情里隐含着批判,而对宴之敖者则于冷静中充满着讴歌。宴之敖者的复仇不是出自无路可走,而是在人生观上充分把握了自己之后,主动向黑暗的社会掷出了投枪。这里不能说因为宴之敖者的境界高于魏连殳,魏连殳的艺术价值就不如他。就小说的现实意义来讲,魏连殳的影响要比宴之敖者更大。在一个红色的曙光尚未降临的社会里,有多少曾经呐喊、挣扎过的魏连殳、吕纬甫(《在酒楼上》),正在“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他们中又有多少像魏连殳一样,生命的最后一点闪光也被无边的黑夜所吞噬。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孤独者》和《铸剑》这两篇小说看做是一部描绘孤独者不同道路选和命运归宿的连环画。它们像两座黑色的墓碣,将永远醒目地标志在现代文学的艺术长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