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光复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八年抗战惨胜,沦陷区河山光复,已经半个多世纪了,那种“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激情,那种“白日放歌须纵酒”的欢庆,那种“便下襄阳向洛阳”的归心,都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定格于发黄的史册,成为一张张供人留恋的老照片。
然而,政治上、军事上的光复,还不等于文化上、精神上的光复。由于中国固有的道义伦理观念,“沦陷”在某种意义上非常接近于“失节”。因此,沦陷区的文化产品,天然地就要在国统区、解放区面前低下它们羞耻的头。几十年来,沦陷区的文学创作在我们的文学史中长期是一页空白,沦陷区的作家文人对自己的那段创作心惊肉跳,讳莫如深,只要没被定性为“汉奸文人”,就已经慨叹万幸,哪里还敢侈谈什么“沦陷区的文学”呢?
但任何一段历史都不会永远沉默,任何一颗珍珠都不会永远蒙尘。近年来,一批正直无畏的学者,向“沦陷区文学”这片雷区发起了大面积的探险,取得了一系列拓荒开路的成果。日前,广西教育出版社又隆重推出了以钱理群教授挂帅的一批北大学人编选的《沦陷区文学大系》,这不但是沦陷区文学研究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也是整个现代文学研究的一座纪念塔。它体现了对沦陷区正直作家和善良读者的充分肯定和尊敬,它是历经了半个世纪的风雨沧桑,对沦陷区全体人民精神上、文化上的“迟到的光复”。
如果认为一经沦陷,就百无可谈,那显然是用一种固定的僵化的眼光去看纷繁变化的大千世界所得出的虚无主义的结论。沦陷,改变了文学创作的基本语境,文学当然要变体以生存,以发展。奋起抵抗固然可歌可泣,但不奋起抵抗或者消极抵抗也未必该杀该剐,因为文学不同于军事。军事上还要讲究虚实进退,文学、文化更有其特殊的战斗和抵抗方式。即便是货真价实的汉奸文学,只要曾在文学史上产生过影响,那么它也具有相应的学术研究价值,不能用道德评判代替历史研究,责骂固然正义,但抹而去之则是对历史的不尊重。更何况大多数沦陷区的文学工作者,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撤离或殉难,留下来仍操旧业,但是他们没有卖身事敌,他们仍然曲折地、机智地表达着我们民族的声音,表达着被奴役民众的声音。必须毫不含糊地认识到,沦陷的国土,仍然是我们的国土,沦陷的人民,仍然是我们的人民。身在沦陷区的我们的人民,除了需要衣食温饱维持生存,等待光复之外,他们也需要精神食粮的慰藉,需要民族文化的支撑,而沦陷区的作家正是担负了这一艰难的“敌后文工队”的使命。
皇皇五百五十万字的《沦陷区文学大系》,分为文学评论、新文学小说、通俗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史料等卷,选收了东北、华北、华中、华南等各个沦陷区域的文论和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还系统搜集了从东北到台湾区域的珍贵史料,清晰地展示了沦陷区文学的总体脉络和主要精华。它用白纸黑字证明了,处在异族侵略者残暴统治和严密文网下的中国作家,在饥寒和寂寞中,在短短的数年内,仍然创作出了数量巨大、质量上乘的艺术品,这既是中华文化强大的传统所赐,也是中国人民不屈的精神体现。钱理群教授说,沧陷区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历史过程中,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它有自己的,其他历史时期、地区的文学都不能替代的独特风貌与独特贡献。忽略了这一段文学,我们所描绘的现代文学史图景,总是残缺的”。(《沦陷区文学总论》)
对于沦陷区文学的关注和研究,尚处于幼年期。学界一方面应避免盲目拔高新课题、新对象的通病,另一方面也不要因为沦陷区文学属于“乱世文章”而先入为主地认定它没什么大气候。须知我们今日的许多所谓经典作品,都是“乱世”的产儿。沦陷区文学由于在政治性和现实性上受到人所共知的限制,便转而在日常性和永久性上显露出它的艺术特色。张爱玲和钱钟书是这方面的突出代表。战争和灾难逼使人们思考一些永恒性的问题,而沦陷的具体境遇又使这些思考更加切肤更加实在,这就使得沦陷区文学与国统区文学和解放区文学既有相通的一面,又保持了鲜明的特质。另外。由于新文学阵营的大规模撤离,沦陷区的通俗小说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在这方面的成就不但超过了现代文学的前二十年,也超过了同一时期的国统区和解放区,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为50年代以后的港台通俗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比如沦陷区的武侠小说家还珠楼主、宫白羽、郑证因、王度庐等人的创作,就成为梁羽生、金庸、古龙等新派武侠小说繁荣兴旺的先声。
沦陷区关于若干文学基本原理的讨论,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一定的先锋性。这些讨论实际上继承着五四新文学的传统,在文学是人的文学,在文学要大众化,在雅俗文学的关系等方面的真知灼见,对于今天的文学发展,仍然不乏启示。
钱理群教授等人以数年之功,披沙拣金,编成了这套学术价值极大的《沦陷区文学大系》,国外许多学者和留学生闻讯纷纷订购,可谓是“好书如美色,未嫁已倾城”。然而据说周转了好几家出版社都因投资较大而令出版者望而却步。而今广西教育出版社能够毅然推出这套显然不会赚钱的大书系,这除了说明他们的学术关怀和学术眼光,说明他们对民族文学的忧患精神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呢?用钱理群教授的话说,他们这种眼光,这种投入,与“沦陷区作家当年的孤寂的文学创造,以及今天的研究者的同样孤寂的重新发掘,都是一种精神火炬的传递”。(《沦陷区文学总论》)有了这样的精神火炬,还有什么样的沦陷区,我们不能光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