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恩,今日意青楼悲剧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一一欧阳修《蝶恋花》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青楼无疑是具有很大的文化价值的。但青楼注定要走向毁灭,而且真正的青楼已然毁灭。所以,青楼本身,就是个悲剧。

尽管青楼给人的表层印象仿佛天天上演着喜剧和闹剧,但读过一点黑色幽默、读过一点荒诞派的人,自会看出,那喜剧和闹剧完全产生于一种“间离效果”,那只是角色的喜剧和闹剧,而演员自己的故事,却大都是悲剧。也许会有人举出一些妓女的“幸福”归宿,来证明青楼生涯未必是祸。但在一个男女不平等的世界上,就算有若干男人大仁大义、大慈大悲,甘与心爱的女人分享自由平等的“幸福”,可这本身不就含有悲剧意识吗?既为妓女,就已经毁灭了一种价值;追求“归宿”,则又要付出新的毁灭。总而言之,毁灭的都是人的尊严、人的才智、人的真性,“幸福”了,就不“悲剧”了吗?

曹禺的话剧《日出》里有个富孀——今日称做款姐的顾八奶奶。她腰缠万贯,养活着一个“中国的第一美男子”胡四作为面首。就因为有钱,胡四向她求婚达十二次之多就因为有钱,她明明是个“满脸擦着胭脂粉的老东西”,众人却都夸她年轻、好看。这位款姐该是够“幸福”了吧?然而她却对陈白露说:“我顶悲剧,顶痛苦!”观众看到这里,无不哈哈大笑,笑这位顾八奶奶实在肉麻、恶心。但若平静下来想一想,顾八奶奶真的不痛苦吗?顾八奶奶的存在不是一个悲剧吗?

顾八奶奶是款姐,不是妓女,充其量只能说她玩弄面首——男妓。《日出》里另外写了两个妓女,一个是宝和下处的翠喜,她在外表上巳经堕落成一个毫无廉耻的低级“窑姐”,可以与任何有钱的男人厮混,用最鄙俗的语言打情骂俏,她还追忆着往日的“红唱手”岁月,那时手上有过“白花花千儿八百块钱”。但她的外表下面,却有着“一颗金子似的心”。她用自己的屈辱,肩起养活全家的重担。对遭受揉躏的“小东西”,给予母亲般的关怀。但越是这样,她身上所表现出的悲剧意识不就越浓厚吗?

另一个是高级妓女——交际花陈白露。她的价值给人的印象是更珍贵的。出身书香门第,是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当过社交明星,做过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靠个人奋斗当上了影星和舞星。但是,当她与身为诗人的丈夫分道扬镳,走上堕落之途以后,这些“价值”便像受热的霜花般一点点毁灭了。难道就不能既有价值又不毁灭?那除非不曾当过妓女!聪明绝顶的陈白露最清楚这一点。当那位诗人来天真地企图带她走时,陈白露说我问你养得活我吗?”“我要人养活我……我要舒服……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

这话听起来理直气壮,似乎是在教训诗人。但实质上,这话只能证明一个妓女的虚弱、无奈和满腹吐不尽的苦水,她已经离开“千儿八百块钱”就不能活了,她最后也正是死在钱上。明知是悲剧,无论怎样强辩、怎样矫饰,都还得一步步演下去,这里哪有一丝“幸福”呢?这才是不折不扣的“顶悲剧”。

《日出》所写的是民国时代,陈白露和翠喜的谋生之地已经称不上是真正的青楼了,她们服务的对象也已不是士大夫,而是一个模糊的社会群体——“有钱人”。那么,真正的青楼时代,妓女们就不悲剧么?让我们看一个最自由的时代——唐朝的事例。

唐朝有个叫关盼盼的徐州名妓,“善歌舞,雅多风致”,被尚书老张宠爱,买为家妓。白居易到徐州玩时,老张设宴款待,命盼盼陪侍。白大诗人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过了几年,老张不幸牡丹花下死。盼盼很有情义,住在老张旧宅的燕子楼上,十多年独居不嫁,还写了《燕子楼》三首悼念老张,其中“独眠人起合欢床”的那首人们较熟。这里引录第二首: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褪香消已十年。

白居易得知后,很激动,便和了三首诗表示“理解万岁”。可不知哪根神经一动,他又写了一首《感故张仆射诸伎》的混账诗: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

这首诗反动之极,说什么主人不惜花大价钱把你买来,呕心沥血把你培养成歌舞明星,如今主人上西天了,你怎么不跟着去呢?本书第一章曾经表扬过白居易最能理解妓女的哀愁,可就连这个白居易也有对妓女痛下如此毒手的时候!关盼盼得到这首诗后,哭得跟泪人似的说:“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意思是怕影响老张的名声。盼盼又写了一首((和白公诗》: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此诗委婉地指责白大诗人根本不理解小女子的一腔深意。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苟活于世,盼盼绝食了十来天,活活把自己饿死。白居易这件事干得真是缺德,再写十首《琵琶行》恐也难赎。

关盼盼应该说是蛮幸运的一个妓女了。自身条件好,遇见一个心疼自己的好老公,还认识一个最善于关怀妓女命运的大诗人,然而却连为老公守节都做不到,非死不可。这悲剧的发生,不就是因为她历史不够“清白”吗?她独居的方式和殉葬的方式,也都是刻意在“清白”二字上的,悲矣。

像关盼盼这样,毕竟还与心爱的老公相守了几年。再如前文讲过的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等人,虽也个个是“悲剧之星”,但毕竟也算饱尝爱情的甜蜜,可说是悲中有喜。然而大多数妓女别看整天调情做爱的,却根本与“爱情”二字无缘。青楼中最普遍的悲剧便是性与爱的分离。

青楼再高级,出卖的也只能是性、是色、是艺,而不可能是爱。爱从本质上讲是不可能进行交易的。然而在交易性、色、艺的过程中,妓女往往容易产生“爱”的感情,这种感情与青楼的营业目的具有本质性的冲突,它使妓女在这场冲突中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结局则大多是忍痛割爱或为爱献身。总之,性与爱无法得到圆满的统一。

宋朝有个叫王幼玉的妓女,与柳富相爱,二人焚香盟誓,私订终身。分手后,王幼玉相思成病,一卧不起。临终前剪下头发和指甲,留赠给她铭思入骨的柳郎。另一个叫刘苏哥的妓女,因鸨母的束缚而不能与相爱的男人同去,痛不欲生,有一天郊游时,面对大好春色,泪下如雨,活活哭死。又有一个叫陶师儿的妓女,也因同样情形不能与心上人王生欢爱,便在一次游西湖时,与王生抱在一起投水而死。还有一个姓林的妓女,与爱人双双吊死在屋内。是红颜多薄命吗?准确地说,是青楼多悲剧。青楼里最易绽放爱的花朵,但却最难结出爱的果实,多情之人只能眼看着乱红飞过秋千去,零落成泥辗作尘,徒唤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