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护岸
只有妈妈的爱,像清晨的阳光,像清澈的河水,是我们心灵永久的护岸。
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妈妈和哥哥说:“明天我想带孩子去护岸走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点一下头,又继续吃饭了,那意思于我已经很明确,就是护岸已经不值得去了。
护岸是家乡的古迹之一,沿着旗尾溪的岸边建筑,年代并不久远,是日据时代堆成的。筑造的原因,是从前的旗尾溪经常泛滥成灾,高达一丈的护岸,在雨季可以把溪水堵住,不至于淹没农田。
旗山的护岸或者也不能算是古迹,因为它只是由许多巨大的石头堆叠而成,它的特点是石头与石头之间并没有黏结,只依其各自的状态相互叠扣,石头大小与形状都各自不同,但是组成数公里的护岸,却是异常的雄伟与平整。
旗山原是平凡的小镇,没有什么奇风异俗,我喜欢护岸当然是感情因素。
在我幼年的时候,护岸正好横在我家不远的香蕉园里,我时常跑去上上下下地游戏,印象最深的是,春天的时候,护岸上只有一种植物“落地生根”,全数开花时,犹如满天的风铃,恍如闻到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护岸底部沿着的沟边,母亲种了一排芋田,夏天的芋叶像菩萨的伞盖,高大、雄壮,有着坚强的绿色,坐在护岸上看来,芋头的叶子真是美极了,如果站起来,绵延的蕉树与防风的竹林、槟榔交织,都有着挺拔高挑的风格,个个抬头挺胸。
我时常随父母到蕉园里去,自己玩久了,往往爸妈已改变工作位置,这时我会跑到护岸上居高临下,一列列地找他们,很快就会找到,那护岸因此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像默默地守护着我。
我也喜欢看大水,每当暴雨过后,就会跑到护岸上看大水,水浪滔滔,淹到快与护岸齐顶,使我有一种奔腾的快感。平常时候,旗尾溪非常清澈,清到可见水里的游鱼,澈到溪底的石头历历,我们常在溪里戏水、摸蛤蜊、抓泥鳅,弄得满身湿,起来就躺在护岸的大石上晒太阳,有时晒着晒着睡着了,身体一半赤一半白,爸爸总会说:“又去煎咸鱼了,有一边没有煎熟呢。还未翻边就回来了。”
护岸因此有点像我心灵的故乡,少年时代负笈台南,青年时代在台北读书,每次回乡,我都会在黄昏时沿护岸散步,沉思自己生命的蓝图,或者想想美的问题,例如护岸的美,是来自它的自身呢?或是来自小时候的感情?或是来自心灵的象征?后来发现美不是独立自存的,美是有受者、有对象的,真实的美来自生命多元的感应道交,当我们说到美时,美就不纯粹客观,它必然有着心灵与情感的因素。
我对护岸的心情,恐怕是连父母都难以理解的,但我在护岸散步时,常会想起父母做为农人的辛劳,他们正是我们澎湃汹涌的河流之护岸,使我即使在都市生活,在心灵上也不至于决堤,不会被都市的繁华淹没了平实的本质。
这一次我到护岸,还征求了三位志愿军,一个是我的孩子,两个是哥哥的孩子,他们常听我提到护岸是多么美,却从未去过。他们一走上护岸,我就看见他们眼里那失望的神色了。
旗尾溪由于上游被阻绝,变成一条很小的臭水沟,废物、馊水、粪便的倾倒,使整个护岸一片恶臭。岸边的田园完全被铲除,铺了一条产业道路,路旁盖着失去美感、只有壳子的贩厝。有好几段甚至被围起来养猪,必须要掩鼻才有走过的勇气。大石上,到处都是宝特瓶、铝罐子和塑料袋。
走了几公里,孩子突然回头问我:“爸爸,你说很美的护岸就是这里吗?”
“是呀,正是这里。”心里一股忧伤流过,不只护岸是这样的,在工业化以后的台湾,许多有美感的地方不都是这样吗?田园变色、山水无神,可叹的是,人都还那样安然地,继续把环境焚琴煮鹤地煮来吃了。
我本来要重复这样子说:“我小时候,护岸不是这样子的。”话到口中又吞咽回去,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护岸的尽头。
听说护岸没有利用价值,就要被拆了,故乡一些关心古迹文化的朋友跑来告诉我,我不置可否,“如果像现在这个样子,拆了也并不可惜呀。”我铁着心肠说。
当我们说到环境保护的时候,一般人总是会流于技术的层面,或说:“为子孙留下一片乐土。”或说:“我们只有一个地球。”这些只是概念性的话;其实保护环境要先保护我们的心,因为我们有什么样败坏的环境,正是来自我们有同样败坏的心。
就如同乡下一条平凡的护岸,它不只是石头堆砌而成的,它是心灵的象征,是感情的实现,它有某些不凡的价值,但是粗俗的人,怎么能知道呢?
我们满头大汗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里包扁食(馄饨),正像幼年时候,她体贴地笑问:“从护岸回来了?”
“是呀,都变了,”我黯然地说。
妈妈做结论似的:“哪有几十年不变的事呀。”
然后,她起油锅、炸扁食,这是她最拿手的菜之一,是因为我返乡,特别磨宝刀做的。
哧——,油锅突然一声响,香味四散,我的心突然在紧绷中得到纾解。幸好,妈妈做的扁食经过这数十年,味道还没变。
我走到锅旁,学电视里的口吻说:“嗯,有妈妈的味道。”
妈妈开心地笑了,像清晨的阳光,像清澈的河水。
只有妈妈的爱,才是我们心灵永久的护岸吧,我心里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