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1

有一天,佛陀走到菩提树下,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得证,就不起此座!”

然后,他坐在菩提树下,接受了魔王及内心的严格试炼,经典上说,他进入禅定三昧,经过七天七夜的时间才从三昧中张开眼睛,他已彻底地觉证到生命的实相。

张开眼睛那一刹那,佛陀正好看见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星。他感慨地说:“奇哉!一切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

悟道时的佛陀,内心明澈剔透有如月光下的大地,那样温柔而明亮,但是他心里想:“我所悟到的实相,是其他众生不能体悟的,我也无法把我证得的经验传授给别人!”他迟疑了一下,仍然决定努力把自己的经验传达给众生,因为在他的体证里:“佛陀正是每一个众生,众生都是佛陀!”

我爱读佛陀的传记,时常思及佛陀在菩提树下的情景,每次想到他张开眼睛看见星星的那一刹那,心里就充满感动,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内心也有一颗明亮的星星。

尤其是在深夜的街头,与拥挤的人群擦肩而过,然后站在红砖道上,安全岛上有在车阵飞驰中依然安静的菩提树。抬起头来,满天的星星都在眨眼睛,我就想:这天上的星星有一颗是照耀过佛的眼睛的吧!现在那颗星星还照耀着我,照耀着这个世界,这满天的星星里,到处都是佛陀充满慈爱与悲悯的目光吧!

有一次在海边的巨石上盘腿看星,星星格外明亮,伸手可及,我感觉到星星非常温柔,与佛陀所见的昔日星星一样温柔。那时心情绵密而感性,使我从星星里几乎可以感受到佛看见星星时也是很感性的,然后我知道佛陀看见星星有其必然,是一种透彻实相以后感性之必然。

星星是静静地挂在空中,却好像带着声音,是早晨的幽远之钟,也是静夜中雄浑的鼓声,有着清脆的节奏与闪耀的声息。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能像佛陀一样,看见那样的星星呢?

佛陀的开悟是真实般若智慧的呈显,星星却是绝对智慧中感性的闪烁,这看见星星的感动,正是大乘佛法里最动人的刹那。佛陀看见的星星,使我知道了,学习佛法的人不能只有知性,也应该充满了清明的感情,我们在仰望天星的那一念顷,若不能看见浩渺宇宙中众生心里的明亮,如何能进入大乘的阶梯呢?我们在街头与人擦肩而过,若不能观照到众生都是星星一样,又如何有真实的慈悲呢?我们若连自己心里星星一样的光芒都无法照及,又如何放射自己的光亮呢?

佛陀所见到的一颗星星,并不是有限的一,它不只是普通的星星,而是有许多超越的心思存在其间,是直观,充满了象征。

我们学佛,认清佛陀的教义固然重要,亲自去体验佛陀曾经体验过的更为重要,这种体验的本身是相当感性的。

就以一颗星星来说吧!我们知道了佛陀夜观明星,那么,我们不管在何时何地看到星星,心情就完全不同了。就像我们知道佛陀曾在菩提树下解决了生死问题,那么,即使台北那些营养不良的菩提树,在我们眼里也都展现了不凡的风格与庄严的实相了。

2

我的文学写作也是充满了感性,那是我在心里恒常亮着一颗星星。

我的写作,有时不是在选择一个题材,而是有一颗星星呼唤着要出来,犹如夜色中呼之欲出的一丝光明。因此,可以这样说,当我把稿纸打开的时候,文章已经完成了。

我的文章不是我的,它有自己的生命,有如空中的飞鹰、林间的百合,或山里的溪河,它顺着环境形成一种风格,风格与风格间可能没有什么关系,唯一的关系,就是自然的形成罢了。我从未努力经营我的文章,只是让心里的感动如泉水般喷涌出来,好像清晨的树叶闪着露水,或是被阳光照耀的牵牛花突然开放了动人的紫色。

秋天的时候,我走进乡间的林野,看到菅芒花与香茅草都自由自在的、没有忧心的、无牵无挂的开放了。看着那白茫茫的一片芒花,使我想到满天的星星,然后我就在林间的小路上奔跑起来,好像一个未经世事的赤子,自在,没有忧烦。

跑累了,我就坐在绵绵的杂草上歇息,看着被风吹起的菅芒花种子,满天飞舞,美丽得像星星。

只看着菅芒花那样简单地生活着,我就充满了感动,生活里事实上充满了这样的感动,一片掉落的枯叶脉络,一颗被溪水冲圆的卵石纹理,一轮偶然从乌云中破出的孤月,一株被踩扁又挣扎站起来的小草,一片刚刚飘落拾起来还带着香气的花瓣……但愿每天都有一些小小的感动,小小的悟,它们随着风飘进我的心窗,又随风从另一面窗飘出,落入别人的窗口,有如菅芒花落在大地一些连它自己都不可知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写作吧!

3

我想起佛菩萨对待我们,就像微风对待山野里的菅芒花,轻轻地、高远地、广大地、柔和地吹拂着,不管种子有没有成熟,它不断地吹,成熟的种子自然会飞扬起来。

那一阵风里,有一个声音说:来呀!到我的净土来!

芒种就这样去了净土。

但是,我们不像芒种那样单纯。

我们的意识抬起头来说:“不行,我不能这样去净土,我要打扮打扮,穿上一件光鲜的衣服,我一定要做一些配得上净土的事情,才有资格去。”

其实,我们要做的不是这些,只是准备好成熟的种子,让风吹送罢了。我就要这样得度,我就要这样去净土,我要像菅芒花接受风一样,完全彻底地接受佛菩萨的慈悲。我只要把心张开,没有一丝疑惑地接受佛菩萨,就是这样子去!

看看那菅芒花,它在空中是多么轻快,姿势是多么优美,因为它有信心,不管在多恶劣的环境里,只要是秋天它都会一样飞扬,在它的心里,根本没有不好的地方,天下无不是净土。

可是,立刻我会想,我虽然充满了信愿,在生活里却还是有着微细的忧心与不安,有不能放下的事,看到不平的事仍然心如刀割,在人间的苦难中也会泪如雨下,那时我知道,有时我简直不如一株风中的芒花,不如一朵矮篱前的雏菊,或不如一只在树上吃木瓜的松鼠,它们不为昨日不安,也不为明天忧虑,它们只是,努力地生活,在今天,在当时当刻。

我知道,如果我还有一点点忧虑与不安,不论它是多么微细,犹如青空还有一片云霞,我都还没有达到绝对的境地,我还是这样的不完全呀!

我所崇敬的宗萨蒋央钦哲仁波切说:“我们总是准备着去活,却从未做到这个‘活’。”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总有不能排解的忧虑与不安,这是我们从未准备去死,却一直往死亡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