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神迹·文学·菩提路 林清玄的蜕变
释果淳
因缘
是因缘使我认识了林清玄先生。第一次,在七十二年(公元一九八三年)金鼎奖颁奖盛会中,从远处望见他,高举着奖杯,似洋溢着满心的欢喜,而惹人注意的是他那属于艺术家格调的好长的头发。
时隔一年多,为了编辑《人生》,经常往返打字行。无意中瞥见淡大同学的一则访问稿,主角恰是林清玄先生。他素食,喜读佛经,而言谈中自然流露出来的见解思想,也开朗明阔地一如佛法。
几天后,《中国时报》副刊登出了他的近作《佛鼓》,文字上多着墨于佛寺的钟鼓雍穆,殿堂圣洁,涵意中却又点化出了佛法深隽自得的心地功夫;理会得到,林清玄先生,绝非是以佛学珠串来华饰他文学殿堂的域外人,在他灵敏的文思所倾注而出的光彩内,已显露了一个慕道者对佛法全心的喟叹和挚诚的期盼。
最后,由一份单张的书讯报导,得知了作家林清玄先生全家茹素的消息,并据称素食有益身心健康。这一讯息,使我欲代广大读者和林先生结缘的念头,愈益成熟,于是,托请在杂志社工作的三姐,探得林先生此时正于《时报杂志》担任主笔,几番电话联络上了之后,听筒中传来的声音,十分爽亮悦耳。巧的是,林清玄最近也读了《人生》杂志,并正计划和太太造访农禅寺。此一邀约,竟是这般顺利;首先,林清玄和夫人在七月初相偕来到农禅寺,由于当时事务正忙,招待不免简慢;而《人生》编辑组,也趁着林清玄工作较轻闲之际,至其家中,相与畅谈,前后历时四小时,透过他丰富的触感,条理的思维以及妥帖完整的铺叙,我们逐渐了解到文学和佛法,作家与佛教徒这一脉相承,婉转而来的心路旅程。
神奇的民间信仰
童年,我生长在一个宗教信仰气氛极为浓厚的家庭里,父亲以上三代,对寺庙事务都非常热衷。父亲本身是一家“如来佛祖坛”管理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而旗山镇妈祖庙的土地是他捐献的。每逢庙会、游行,他总是掌头旗,做炉主;旗山镇大大小小的寺庙,大凡柱子、供桌都刻有父亲的名字。从小,我便经常随着父亲四处去参拜。
我们家有个房间,摆着一张很大的供桌,上面供奉着许多神像,早晚都必须点香。大年初一起床以后,全家第一件事,就是环游着全镇的寺庙一一去上香礼拜。寺庙,对我们以及全镇的居民而言,简直是血浓于水的关系。每天,下田工作前,父亲会先去庙前的广场喝几盅老人茶,下午,收工以后,也是先喝了茶再回家。凡是遇到妈祖生日、观音生日,盛大的集会、游行,那更是全镇的人都一齐丢下工作,集合起来,全心全意地投入一场宗教式的喧腾中。
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们,如此为宗教活动忘情忘身地参与?我想有两点,一来是基于崇敬祖先的心理,因为寺庙所供奉的神明,大部分都是我们的民族伟人。二来那些层出不穷的神奇现象,确实带给了民众强烈的鼓舞力量。
我小时候,曾亲眼看到,神轿由人抬着,从一条大河上面漂浮着踩过去,而这条河在平时,足足可以把人没到头顶。还有神明出巡的时候,沿途都会收罗天兵天将,乩童一跳,挥刀向四边的草木砍杀,那些植物竟然会受伤流血。有一次,乩童口中忽然讲出日本话,原来收了一个日本兵,连他的兵籍号码都报告得一清二楚,年纪大的人劝他说:“你来这里做中国兵,应该讲中国话!”于是,他立刻改口讲闽南语。这些例子,不胜枚举。还有过火,一次几千人参加,每一个人都平安通过,我有一篇文章就叙述小时候过火的体验。
更有一桩了不得的奇迹,是轰动我们整个旗山镇的,我可以详细说明一下。
在旗山镇,有一间小庙,供奉着地藏王菩萨。他每年农历四月总要回安徽九华山谒祖。一九八二年四月十四日的晚上,这座寺庙的管理员、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都同时得到菩萨的梦兆,指示众弟子在四月二十一日卯时,前往台北县石门乡富贵角接驾,届时将有佛祖释迦牟尼同来。大伙半信半疑地依时循地前往。时辰一到,海面上果真漂来一块黑黑的木头,浪头打来,便跳上了岸,是一尊释迦牟尼佛,佛像背面刻有“苏州府归宁寺”字样。而乩童跳乱时,地藏王菩萨又表示,他一共迎请了归宁寺三尊佛像。第二尊要来的是“药师如来佛”,抵达时间是农历五月三日子时,地点在台南县七股乡海边。
这下信徒可疯狂了,谁也不敢不相信,浩大的车队,准时前往等候,但海岸线太长了,晚上海边能见度又低,苦候了一夜,没见到佛像的踪迹。原来,这尊药师如来佛,被一位货车司机在海边捡到,便移至“镇海将军官”供奉起来,信徒沿着海岸询问数天之后,终于找着它,完璧归赵。第三尊是阿弥陀佛,将于八月十日酉时在狮头山海面登岸。那天海面风浪很大,可是,佛像却自海上缓缓漂来,安详而宁静。
现在,这三尊佛像并排着供奉在地藏王菩萨庙里,用上好的乌沉香木料刻成,高约二尺,据说是明朝以前已雕成。
这怎么解释?从苏州过来台湾,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有几千里的路程,竟都能够准确地抵达目的地。除了神明的神力之外,还能有其他更好的解释吗?
对于这些司空见惯的神迹,不止是老一辈的人置信不疑,我们这批已经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人,也不免咋舌,每年选举新炉主的时候,按照惯例,都是以笠杯决定,当有人连续掷出正反正反三十多次,大家都想今年炉主非他莫属,结果竟有人出现了六十多次,全部的人都鼓掌叫好,而最高纪录可达八十多次。用现代数学的概率来计算,根本不可能,那是几亿分之一的机会,但这种现象,在乡下很平常。
然而,在这些言之凿凿的神迹及浓烈的宗教气氛之外,我也开始有了些反省。我想知道,这些神明他们除了显现神通之外,平常他们在做些什么?如果他们真能造福人类,这世界为什么仍然充满了缺陷及痛苦?那些乩童为什么老是要用尖针刺穿嘴巴,用利刃砍伤背脊,受这些无谓的折磨呢?庙会游行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小孩绑在旗杆上,都尿在裤子上了,也不放他下来。这样的信仰是不是最好的?
对乡下人而言,这样的信仰方式已经心满意足了。他们不需要去知道太多的理论或依附一个中心思想;也不去问人生的意义何在或人死后到哪里去,这类更深一层的问题。反正有神在就好,它是神圣的表征,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人间发生了大大小小不可化解的疑难杂症,一并交给神来决断。重要如婚姻、事业、健康,鸡毛蒜皮如家里走失了一条狗等,都得请神来指示,而且时常都很灵,万一不灵,乡下人也能够包容并且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