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肉体放在何处
人之肉身,与生俱来。人之为人的一切可能,首先都是因为有了肉体。人的灵魂精神,喜怒哀乐,拟或愚昧也罢,智慧也罢,都必须以人的肉体为载体。没了肉体,便如水浇火,青烟散尽,惟余冷灰。
精神依托肉体而存在,早已是现代科学的常识。但我们回首人类心灵史,却是一部不断蔑视肉体,仇视肉体,背离肉体,戕害肉体,忘却肉体的历史。人类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们逃离肉体,欲往何处?人类的荒诞在于大多时候,他们总是蔑视和背叛自己所固有的,向往自己没有的,甚至不可能有的。他们的内心永远有一种超越和解脱的渴望,一种寻找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焦虑。
鲁迅先生尖刻地讽刺过那些拔着自己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可是千百年来,人类一代一代确实在做拔着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事。世世代代困扰着人类的这种灵魂相对肉体的无望挣扎,究竟缘何而起?别的动物也同我们一样因为肉体而焦躁不安吗?又是谁独独给人类设置了这样的宿命?或者,真有一个上帝吗?人类的命运不过是上帝设置的一个游戏?人类的生活永远在别处。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注定是一种绝望的动物。
人类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的肉体?灵与肉一定势不两立的吗?东郭先生曾问庄子,你所说的至高无上的“道”在哪里呢?庄子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杂草,在烂瓦,在屎尿。既然如此,庄子为什么又非要人们形如槁木,呆若木鸡,心无所悬,坐化忘机呢?非如此不能悟道。人们肉体的丰富感觉,它所给予人的愉悦和痛苦,难道不是大化和自然的一部分吗?可是庄子言下之意,道无所不在,惟独不在人的肉体内!中国的哲学家至少从庄子开始,就把肉体忘得干干净净!
康德有言,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思索,它们就愈使心灵充满始终新鲜的不断增长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则。中国文化中,康德所言心中的道德法则,即孟子所谓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打了一个比方。一个小孩落井了,看到的人不免惊骇,油然而生恻隐之心。此等恻隐之心,不是因为想和小孩的父母搞好关系,不是想在乡邻中博得见义勇为的美名,也不是因为孩子呼救的声音刺耳难听,确实因为心中有所不忍。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说的这四端,就是人性中的善。善是与生俱来的,在人的内心自然生长,像小树长成大树,花苞开成花朵。只要听凭善的本性滋长,人皆可以为尧舜。
身体发肤自然受之父母,人性的善受之哪里呢?孟子说,善来自于天。他说的这个天,不是自然界与地相对的物质的天,不是陶渊明所谓“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中的命运之天,不是“上邪,我欲与君相知”中的主宰凡人之命的天,而是意理之天,道德之天。冯友兰先生认为,孟子所谓的天,即是一个由道德主宰的宇宙,人间的道德原则就是宇宙道德在人身上的体现。
于是,人的肉体和人性浑然而来,人的肉体和宇宙道德第一次连在了一起。这是贯穿中国文化始终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开端。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什么是浩然之气 ?“难言也。”它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流。它是一种宇宙之气,超乎人的道德之上。然而,这种浩然之气同样可以养在人的心里,运行于人的身体和行为之中,最要紧的它必须寄居于人的肉体。
但是,孟子的浩然之气存在于什么样的肉体里呢?或者存在于什么样的肉体里并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心灵?我想到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生活在公元前469年到公元前399年的古希腊。他的身体就是与常人不同的:面孔酷似野兽,体魄异常强健。宴会上,他是铁打的汉子,一个精力无比充沛的人。困倦和烈酒对他毫无影响。每当人们烂醉如泥,酒量最大的人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之后,惟有他可以从容地扬长而去,继续来到广场上唇枪舌剑,驳倒他的对手。
苏格拉底对严寒的非凡抵抗力也让人惊讶。寒冬天气,人们躲在家中闭门不出,还得穿上羔羊皮袄,裹上毡子。苏格拉底依然穿着平时那件大衣,赤着脚出门,安然行走在冰雪之中。路上的士兵们对他侧目而视,以为苏格拉底故意嘲笑他们在寒冷面前的畏缩。
苏格拉底强健的肉身与他令人生畏的智慧难道不是相互依存的共生体?敏捷的思维必须要有强健的肉体才能承载。有时,苏格拉底黎明即起,笔直地站在那里苦苦思索着。中午到了,人们议论纷纷:从黎明起他就站在那里思考问题!夜幕降临,好奇的人们吃过晚饭,把卧床搬到外面,观察苏格拉底的动静。他们看到苏格拉底就这样沉思着呆立了一夜!太阳升起了,苏格拉底对着太阳,虔诚地做过祷告,然后离去。
我们无从知道孟子的肉体生活,不能想象他是在怎样一具肉体中涵养他的浩然之气。尽管孟子及其弟子共同著有《孟子》七卷,但其中对孟子世俗的肉体生活却鲜有记载。然而,从《孟子》的一些篇章中,我们略许可以看到孟子对肉体的态度。孟子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从孟子的这个比方,我们知道他是承认肉体与生俱来的本能需要的。他更是明确地认为,口喜美味,耳喜美声,目喜美色,四肢喜安逸,这些感官喜好是先天的,属于天命。天命的存在是合理的。孟子游说齐宣王实行王道,齐宣王推托说,不行啊,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马上说,没关系,只要你照顾到老百姓也有同样的欲求就可以了。
但孟子轻视感官的“命”,却极端重视心灵的“人性”。孟子说的人性,并不包括与人本能的肉体需要,而独独指人性之“善”,即所谓仁义礼智四端。他认为惟此四端,人才区别于禽兽。这是人的高贵优越和独特之处。“命”与“性”虽然都是先天的,但肉体感官的需要是“小体”,单纯追求“小体”的满足是小人;而仁义礼智是“大体”,追求“大体”则为大人。所以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孟子极其强调人的个体对理性追求的重要,甚至主张“舍生取义”。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