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纪行 街头巷尾(第3/3页)

我们坐地下往城东北的方向去,出了车站,便跟着人群走了。汹汹涛涛的人群啊,全都走向圣母。新建大教堂是一座现代的巨大的建筑,里面因为太宽,神父用扩音机在做弥撒。

外面的广场又是大得如同可以踢足球。广场外,一群男人戴着长羽毛,光着上身,在跳他们古代祭大神的舞蹈。鼓声重沉沉的混着天主教扩音机的念经声,十分奇异的一种文化的交杂。

外籍游客没有了,本地籍的人,不只是城内的,坐着不同型状的大巴士也来此地祈求他们的天主。在广场及几个教堂内走了一圈,只因周遭太吵太乱,静不下心坐下来祷告。那场祭什么玉米神的舞蹈,鼓得人心神不宁,而人群,花花绿绿的人群,挤满了每一个角落。我走进神父用扩音机在讲话的新教堂里去。看见一对乡下夫妇,两人的身边放着一个土土的网篮,想必是远路来的,因为篮内卷着衣服。

这两个人木像一般的跑在几乎已经挤不进门的教堂外面,背着我,面向着里面的圣母,直直的安静的跪着,动也不动,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绕了一大圈又回来,他们的姿势一如当初。

米夏偷偷上去拍这两人的背影,我看得突然眼泪盈眶。那做丈夫的手,一直搭在他太太的肩上。做太太的那个,另一只手绕着先生的腰。两个人,在圣母面前亦是永恒的夫妻。

一低头,擦掉了眼泪。

但愿圣母你还我失去的那一半,叫我们终生跪在你的面前,直到化成一双石像,也是幸福的吧!

我独自走开去了,想去广场透透气,走不离人群,而眼睛一再的模糊起来。

那边石阶上,在许多行路的人里面,一个中年男人用膝盖爬行着慢慢移过来,他的两只手高拉着裤管,每爬几步,脸上抽筋似的扭动着,我再低头去看他,他的膝差哪里有一片完整的皮膏——那儿是两只血球,他自己爬破的一瘫生肉,牛肉碎饼似的两团。

虽然明知这是祈求圣母的一种方式,我还是吓了一大跳,哽住了,想跑开去,可是完全不能动弹,只是定定的看住那个男人。

在那男人身后十几步的地方,爬着看上去是他的家人,全家人的膝盖都已磨烂了。

一个白发的老娘在爬,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爬,十几岁的妹妹在爬,一个更小的妹妹已经忍痛不堪了,吊在哥哥的手臂里,可是她不站起来。

这一家人里面显然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个男子的妻子,老婆婆的女儿,一群孩子的母亲——。

她在哪里?是不是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是不是正在死去?而她的家人,在没有另一条路可以救她的时候,用这种方法来祈求上天的奇迹?

看着这一个小队伍,看着这一群衣衫褴褛向圣母爬去的可怜人,看着他们的血迹沾过的石头广场,我的眼泪迸了出来,终于跑了几步,用袖子压住了眼睛。

受到了极大的惊骇,坐在一个石阶上,硬不在声。那些人扭曲的脸,血肉模糊的膝盖,受苦的心灵,祈求的方式,再再的使我愤怒。

愚蠢的人啊!你们在求什么?

苍天?圣母马利亚,下来啊!看看这些可怜的人吧!他们在向你献活祭,向你要求一个奇迹,而这奇迹,对于肉做的心并不过分,可是你,你在哪里?圣母啊,你看见了什么?黄昏了,教堂的大钟一起大声的敲打起来,广场上,那一小撮人,还在慢慢的爬着。

我,仰望着彩霞满天的穹苍,而苍天不语。这是一九八一年的墨西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