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园林梦游(第3/3页)
坐在水阁,看到三块石板没入水中,其实是三曲桥贴在水面,与倒影吻合。想象石板上有隐隐苔痕,天边有盈盈雷声,雨中游园可能更好,完全一幅水墨画。阳光灿烂,不像油画,也像水粉,气息总不够散淡。波光粼粼,水色在水阁内的望砖、椽子和窗棂上晃动留白,看久了,就看出人生如梦的意蕴。南面湖石假山上光线断开,蹬道幽暗,人也散去,古静起来。而矶边一株红枫太红,红得像红娘,虽然未尝不见得娇嗔,丢到水里,也能够是好的故事。设想从前园主独坐水阁,看对面山景,看不到一个人,也不能有一个人,多美。美在人少的地方,甚至无人。
在半亭见到一块二尺二寸见方金砖,上面刻满“到此一游”,人都有雁过拔毛的冲动,芦苇瑟瑟,两地书写不成。园林原来一家一户独居,主人兴致来了,方去园子看看走走。它不是游乐场,现在几乎游乐场一样——我看着一班人马攀爬单点太湖石,爬到上面留影,像与唐老鸭、米老鼠留影。
造园的时候,好石头要独立一处,以前术语叫“单点”,现在称为“孤置”。不论单点还是孤置,它说出园林的秘密:傲慢。园林是傲慢的,只对知己言语。
这一班人马又跑到假山上去打闹了,假山制式是大假山以土为主,小假山以石为主,近看起脚(山脚),远观收顶(山顶),园林方面只知道卖门票,普及工作做得太少,以致游客进园之后不知道如何欣赏,只能打闹了。分田分地真忙,反正是抢来的,就这么着吧。没有私人,就没有园林,换言之就是园林之所以美正在于它首先是私人财产。
我从长窗看到后面假山,假山上树色竹色,有亭翼然:它欲飞去?人间的嘈杂比人间的苦难更是难以承受。即使在园林梦游,也不成了。我就走进游廊。游廊似乎连着楼阁窗户,窗户格心在遣词造句中变化,起先是户槅柳条,后来是柳条变井字,再变杂花,映着后院苍白色房子上的冰裂纹窗户,闻到妙香,闲吟起前人诗句:
阳光在花影里疏散 檐下的暗绿
后来想起这是自己写的,也就没有闲吟下去。
于是我又去复廊看阴影——复廊粉墙上有一幅幅水墨画。何谓复廊?就是游廊中间隔以粉墙,开出漏窗,可以在两边观望。说是欣赏复廊,还不如说是欣赏复廊里的粉墙,西边的残阳斜照过来,东面的漏窗显得更暗了,原先漏窗里光鲜的景致开始暧昧。暧昧在艺术品位上,高的。
那些阴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好像融进粉墙之中,粉墙一片灰色。而水榭边的白皮松由于高挺竟然明亮如银,这怎么可以!
我在复廊栏杆上坐一下午:四点半粉墙上的阴影像山水画,五点半粉墙上的阴影像三叶虫化石。
漏窗间或多或少的红粉——残阳如红粉,知己镜中人,我是我想象的女人,我以自己为知己,这怎么不可以!
在西边看漏窗,漏窗是暧昧的;在东面看漏窗,漏窗是直白的。但东面漏窗终归及不上西边漏窗好看,因为没有阴影。
粉墙上的阴影来自于几棵桂树:我想起我在另一个园林里的梦游。
从游廊的八角空窗里望绿荫轩与明瑟楼,一门怀一门,一窗抱一窗,大有中国盒子之感。
现当代散文很少写到园林——它是另一种语言与素质;类似遗民。晚清以降五四之前的文字之中,园林或多或少像是照相馆布景:那些人儿原形毕露。我的梦游该结束了,已经不是梦游,而是说梦。网师园凌霄花盛开,记得我曾经见到一床白猫卧于凌霄花下,竟然生出恐惧,那年,我在个园,当我走近,它雍容华贵地转过头来,眼睛里鼓荡邪气。许多园林都像这一床白猫,卧于凌霄花下,或者太湖石边,它雍容华贵地转过头来,但我没有看到眼睛——它的眼睛已被墓葬。
前几天我在拙政园,从倒影楼望宜两亭,它们是所谓的对景,隔着水廊池塘经幢湖石假山,宜两亭像只鸟笼:精巧,但也庞大。
我几次想起另一只鸟笼,明天要去看看它。梦游的确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