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琴梦游(上)(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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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白雪。阳春白雪。高雅代名词。一句用滥的成语。成语都是被用滥的,白雪总是会融化的。

《白雪》这一首琴曲相传为春秋时期晋国师旷所作。我不太喜欢这个人的琴以载道。我对载道派都不喜欢。

《白雪》的身影有点粗。缺乏细节。这是我初次听《白雪》印象。后来听到管平湖先生的《白雪》——有融化的声音,我稍稍听了进去。

管平湖先生的《白雪》是北京胡同里的雪。

雪上的反光,夜如明镜。管平湖先生踏雪去小酒馆喝酒。他是深得酒趣之人。

1946年冬季一天晚上,管先生约我一起到广播电台去演播。广播节目结束以后,我们一起乘电车由六部口回北新桥,下车时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那天天气很冷,管先生兴致勃勃地邀我去吃夜宵。我们走进了十字路口南边路西一家新开业的小馄饨铺,他买了两碗馄饨、两个烧饼、二两白酒和一碟煮花生米,我慢慢吃着馄饨,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和我讲述发生在不久前的一场惊险护琴故事。那也是去广播电台演播以后,他乘坐三轮车由电台回报恩寺寓所,当车行至长安街西三座门(已拆除,原址在今28中学门前)时,迎面飞快地开过来一辆卡车,由于车速快路面窄,一下子蹭在三轮车上,车子被突如其来的汽车撞翻了,管先生被甩出去两米多远,他的膝部、肘部多处被挫伤,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来,而那张琴却依然完好无损地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说到这里他笑着对我说:“在翻车的一刹那,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琴,虽然我被抛出车外翻了一个滚儿,但是琴却始终没有着地”(王丹《泠泠七弦,响彻太空》——记著名琴家管平湖先生)。

据说那是张名为“清英”的唐琴:朱红之色杂以墨云髹漆,周身布满蛇腹断纹。

据说琴不过百年不出断纹。年代不同,断纹也不同。有梅花断、牛毛断、蛇腹断、冰纹断、流水断、龙鳞断和龟纹断等等。我从《古今图书集成》《琴瑟部》里摘出有关断纹一章:

古琴以断纹为证,琴不历五百岁不断,愈久则断愈多,然断有数等。有蛇腹断,有纹横截琴面,相去或一寸或二寸,节节相似,如蛇腹下纹。有细纹断如发,千百条亦停匀,多在琴之两旁,而近岳处则无之。有面与底皆断者。又有梅花断,其纹如梅花头,此为极古,非千余载不能有也。盖漆器无断纹而琴独有之者。盖它器用布,漆琴则不用;它器安闲,而琴日夜为弦所激,又岁久桐腐,而漆相离破。断纹隐处虽腐,磨砺至再,重加光漆,其纹愈见。然真断纹如剑锋,伪则否。

不知句读得对不对?“其纹如梅花头”这一句甚不可解,“头”作“朵”讲?或“头”的繁体字为“頭”,是不是“顧”的笔误,应是“其纹如梅花,顾此为极古”?

想象管平湖先生在冬夜的小酒馆里喝酒、说话,有时候一句也不说,他是我们附近的人、身边的人。见过管平湖先生的人都说管平湖先生随和,我相信。我也见过一些大师,也都随和,他们身上有着很亲切的人情世故。

随和是另一种谦逊。只有谦逊才能领略中国传统文化的奥秘与乐趣。

谦逊是这个时代所剩不多的才能。浮躁又烦躁,哪来谦逊再谦逊?

我在管平湖先生《广陵散》中,也没有听到杀气。聂政刺韩王之时,并不穷凶极恶,相反有一种谦谦君子的风度。在管平湖先生看来,聂政首先是位琴家,曾经入山学琴十年。管平湖先生对聂政的阐释,既新颖,又合理。在我看来里面更有的是怜悯和同情,聂政抑或自己?

管平湖先生的《广陵散》悲天悯人,也有自己的身世之叹。这一点是很确切的。他不是让你热血沸腾,而是一波一波波及到心底苍凉。

《白雪》:衬着蓝天的白雪,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