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

无端想起他了。想到几次,就想形成文字。传奇好作,传记难著。尽管我并不作传,还是要给他找一块布景,为行文方便。像把他带到照相馆,让他在镜头与灯光前站定,我在他身后转换着:一拉,拉下个白宫,这太遥远了。又一拉,是天安门广场,他是北京人,可我却不熟悉北京。直至拉出扬州——扬州平山堂。好!“咔嚓”,照相有时就是有杀头的感觉。带着他在我比喻的照相馆中扬州平山堂布景前的留影,我捕风捉影出能够找到他的证据。

为一个人找布景,布景找到后,我又要去找这个人。才“咔嚓”一下,他就没头没脑地跑远。

话本上有“面如傅粉”的句子,形容他实在合适。初次相见的时候(到目前为止,我与他也就是这一次碰面),是在淮阴某个宾馆里。离扬州不远了。我那次还没读过他的任何作品,但一见面,私下觉得投缘。在他身体周围,有典雅的世俗与高贵的没落之粉粉氛围。我想如果是在《韩熙载夜宴图》上见到他,也不会是一件奇怪的事吧。盘桓白樱桃的滋味,轻轻咳吐,核如红痣留在素笺的柔肤之上。化腐朽为神奇,但腐朽往往不用点化,它本身就是神奇的。后来读到他的诗文,他的诗歌,尤其是散文,仿佛玻璃罩护住的灯火,暖暖,冷冷,暖暖的世俗与没落,冷冷的典雅和高贵。而面如傅粉的文气,如蝶翅般绵绵地打开。卷须,并呼吸。

淮阴的宾馆里(宾馆名字我已忘记。可能就叫“淮阴宾馆”),院子中有几树琼花。而开得灿烂仿佛只是月季。我素不喜欢月季花,反正行文至此,已很方便,我就修改成芍药。牡丹花叶皆呈圆形,少点变化。而芍药的花形是圆中带尖,叶子呢又如长雨潇潇。甚至有股剑气:于妩媚中透着刚强,像含而不露的神功女侠。总会露出一点点。我与他在院子中散步。欧阳修诗曰:“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愁人。”我们不愁,所以没有诗兴,只是一味家常。兀兀然看到琼花,竟看到琼花,我便有幻灭之感。一种花木饱含所谓的文化意蕴,我就逃避。赏花人不能轻松赏花,只是很累地看着文化明灭。我理想中的赏花,是携一壶酒,邀几位女子,席地而坐,兴阑而归。归时甚至还不知道所赏之花什么芳名。只觉得美,真正的无名之美,在一瞥之中。而不是文化和掌故。世俗生活是一桌酒席,文化掌故则为牙签,放着酒席不吃,大嚼牙签,什么意思?也就是在这一点上,俳句让我感动。看他们的俳句:“赏樱去,花瓣落在菜汤里。”“煮上芋头半桶,晚上好看月亮。”现世写意之后再对过去工笔,人生想来会多一点况味。

而对琼花考据还真不少,这里略过。据我所知,琼花是被宋朝文人炒热的。这超凡脱俗如梦似幻现于文字中的琼花,今人一见,会很惊讶:就这么普通呀!于是有了“今琼花”与“古琼花”之争。我想无论古今,琼花可能都这么普通,今天看来的普通,在宋朝文人的心中,或许激起巨大的美感。因为他们的心理已不复唐代牡丹般浓妆,只是淡抹而来。我与他在院中散步,他更像唐代文人,而我则是宋代秀才。遇到某扬州诗人,他说:

“看到琼花了吧,又叫醉八仙。”

“醉八仙”,这名字有行者武松的意思。扬州人一般叫作“聚八仙”。这就是诗人说法。我们听了,他就很有修养地走到琼花树下,观赏残简断编——快过花期。许多年后,我想起他很有修养地走到琼花树下的情景,也就领会他为文的精彩之处。

在去扬州的船上(终于写到扬州),船主要我们写点字。他写了一幅“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字较平常,胆子很大。有艺的人没胆,有胆的人乏艺,相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有胆的人。当时觉得这个句子俗气,后来读《殷芸小说》后方知,这句子说的是一种近乎完美的现实。也是大部分人的梦想。即使淡泊明志者,也会如此。只是在缠着十万贯的身上,裹件厚棉袄;骑着鹤,让人觉得是骑着平常的马;或者去扬州的时候,选一个黑夜。近来读到一篇考据文章,说此话中的扬州,实指南京。幸亏南京人懒得反应,不像浙江人在力争西施故乡。

吱嘎一声响,滴答到扬州。大伙儿也就岸边分手,各奔东西。临别时,他说:“今后你要作家出版社出的书,我可以给你代买。还能打折。”我就请他代买一次。他寄来两本昆德拉。那时,他的口头禅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想上帝早就笑不动了。应该改为“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呆”。呆在那里,所以迟迟不来与我们做伴。阅读完昆德拉小说,记得我还给他写过一信。我觉得昆德拉复杂与深刻之处是他在我们通常意义上的“政治性”中加上一个“和”字,成为“政治和性”。

原本想写写他,结果并没写到他多少。我在藏拙。识人都难,何况写人!既然难写,我就避让。这一避,不小心避入云里雾里。噫乎,拙没藏掉,人却被我弄丢,就是我自己要想在这篇文章中找到他,也很困难。故名《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