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吃物

月饼。有苏式月饼和广式月饼。苏式月饼是酥皮的,我觉得苏式月饼的酥皮比月饼馅要来得好吃。苏式月饼里的椒盐月饼,口感很好。近几年苏式月饼在市场上不走俏,所以我也有八九年没吃到了。人的口感像时装,变化快,苏式月饼式微,并不就是说苏式月饼的工艺已经遭到淘汰,我认为完全可以用酥皮发展出另一种糕点甚至就是月饼本身——对馅的改进看来是首要的,苏式月饼的确偏甜。苏式月饼和广式月饼的另一个区别,苏式月饼底部,会垫一张正方形小纸片,它被油沁得透明,像是大鱼鳞片。别小看这张纸片,大有来头,元末张士诚他们在纸片上写暗号,垫月饼下面,相约苏州民众中秋节起义。

芋头。苏州人叫芋奶,或芋奶头,也许有些象形的缘故。在中秋夜,要吃一碗糖芋奶。糖是赤砂糖。烧芋奶,会放一点食用碱,汤色红艳说红艳轻薄了点,苋菜的汤色才叫红艳,糖芋奶应该说汤色赫奕,放点食用碱,又容易使芋奶酥软。芋奶往往写成芋艿,我的芋“奶”是别字,民间就是这样写的,好玩。

水红菱。有关水红菱,我已写过一篇(《一只流淌着水红色的菱角》),这里也就不饶舌了。

梨。鸭梨,砀山梨。

还有荡藕,黄天荡的藕(或者荷花荡的藕。荷花荡在苏州葑门外,东南与黄天荡相接,曾经是个赏荷佳处,后来荒废,但留下个俗语“赤脚荷花荡”)。荡藕,现在都写成“塘藕”,苏州闲话里“荡”“塘”不分,应该写成“荡藕”,因为藕都是在塘里长的,没有海藕江藕,这也就是说藕长在塘里是藕的基本特性,写成“荡藕”,就像说“川贝”一样,是说那地方所产尤其见好。我的这个想法得到间接证明,顾震涛在《吴门表隐》里有“荡菱”一条:

顾窑荡菱之佳者,软尖味美,出葑门外顾荣墓。

荡菱,现在也写成“塘菱”,看来误也。顾荣墓在黄天荡南面。顾荣与“莼鲈之思”的张翰是朋友,张翰对顾荣说:“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顾荣闻言,怆然说道:“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

荡藕切成薄片,生吃,爽脆嫩甜。切的时候,藕丝缠缠;吃的时候,藕丝绵绵。轻轻地吹一口气,能吐出万丈银丝,结出只茧来。苏州还有一种藕,可惜只在书里看到:

唐世苏州进藕,其最佳者名伤荷藕,或曰叶甘为虫所伤,或曰故伤其叶以长根。

“伤荷藕”见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杂录》。

月饼。芋头。水红菱。梨。荡藕。在我记忆里,这几样好像是赏月之际必吃的。而在中秋赏月吃芋头水红菱梨荡藕这类果品食物,倒保留了一些宋朝人派头。

中秋节阖家团圆,晚饭的时候大人们喝桂花酒,我也会讨一杯尝尝。常熟产的桂花酒品质最好,我还记得它的酒瓶贴是黄的。没买到桂花酒,就喝醇香酒,平时不太喝酒的人逢年过节往往喝醇香酒。我青少年时期,葡萄酒还没有流行,那时流行果子酒,到底是什么果子,恐怕造酒的人也说不清,反正只要颜色红红绿绿、带甜、带水果味(的香精)、度数不高的,就是果子酒。有几年还流行过汽酒,红的,黄的,一开瓶盖,嘟嘟冒泡。至于苏州人喝啤酒,是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喝开的。我童年从没见过家里的大人们喝过啤酒。

我还记得祖母剥芋奶的情景。那时哪来什么速冻芋头,全要自己动手处理。剥芋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麻烦在剥完之后,双手奇痒无比。祖母先把芋奶装进麻袋,扎紧口子,然后拿到天井里的石板上去摔,既摔掉泥,又能使芋奶的皮松脱,容易剥一些。一剥完芋奶,祖母马上把手伸到煤炉上去烤,烤烫了,再用活水冲手,据说这样,双手就不会太痒。

墙角种满南天竺,麻袋一上一下地摔,形成棕黄色气流,让南天竺下巴尖尖的叶子咬牙切齿般抖动。祖母青衣灰裳黑布鞋,在气流和南天竺中间,好像刻出来的版画——这么朴素的人物,我想不出谁能够刻出。

而芋奶对我而言,有一种神秘,它不但有皮,竟然还有毛。我说芋奶你又不是鸡又不是鸭,要毛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