袜底酥格麦地蔬格绿油油的麦饼格
那时,有一种吃食,叫“袜底酥”。看上去不雅,吃吃蛮有味道。记得不错,味道是椒盐的,就是有点儿咸来有点儿甜。袜底酥的味道,不一言堂,不一元化。
袜底酥是象形吃食,像袜底。不是黑丝,是老早的布袜,一针一线缝出,底子很厚。老早布袜底子形状,有点仿佛案头的回形针,而袜底酥也像回形针一圈一圈地绕着,极其酥,吃的时候要用一张纸托着,它“系系列列”会掉一纸。吃完之后,把纸对折,举高,凑向嘴巴,仰起头,袜底酥屑粒就墙粉一样落上舌头。有时候落进我的眼睛。有时候被它呛得咳嗽。
袜底酥很便宜。便宜没好货,谁说的?袜底酥又便宜又好。只是苏州人觉得它拿不上台面。这几年吃不到了。
所谓拿得上台面的、较为昂贵的吃食,那时是“枣泥麻饼”,北方人听起来,像是“找你妈病”。也有的北方人听成“操你妈×”。这一点也不虚构,有个故事,不说了。听讹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座“北寺塔”,吴方言说来,“bushita”。北方人奇怪,明明是塔,还说“不是塔”,南方人太坏。枣泥麻饼装在大纸圆筒里,大纸圆筒上彩印着虎丘塔,一看就是苏州特产。苏州人很少吃它(特产特产,本地人不睬),另外,那时的枣泥麻饼也真不好吃,硬得可以用来垫床脚。但一送礼,却还是要送枣泥麻饼,因为这是礼。看来礼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人来看她,据说是她外甥,送的礼是十只袜底酥。外甥尚未走远,舅妈就对邻居说:
“三年自然灾害,他快饿死了,我给他一把萝卜缨子。现在好了,来看我,只拿十只袜底酥。”
袜底酥使她蒙受极大耻辱,她叉手叉脚坐在大院里的榆树下,边说边捏出一只袜底酥,恶狠狠地吃了起来。
这几年枣泥麻饼质量在我看来大为提高,但老人说:
“比起五十年代初期的枣泥麻饼,差得远了。”
枣泥麻饼全名是“松子枣泥麻饼”,配料:面粉、蔗糖、枣泥、豆沙、芝麻、松子、桂花、精炼油和饴糖。这是现在的配料。以前没这一说,不会把配料印在包装上。
但近二十年袜底酥却在市面上绝迹了。(此文写于十多年前,的确绝迹。现在袜底酥又出现了,古镇旅游点上比比皆是。二零一二年三月二日,老车自注)
吃食中大概也有“六书”,袜底酥是象形的。我在《开水淘饭》里写到的“蟹壳黄”与“老虎脚爪”也是象形的。有人说“油条”是从“油炸桧”变来,那么“油炸桧”是象形吗?“油条”已抽象得多了,它属于会意呢还是转注?一切吃食皆可看作文字。
烘“蟹壳黄”的师傅、炸“油条”的师傅,都是仓颉。
只有美味不立文字,因为它直指人心。
我对“油条”是从“油炸桧”变来的这一说并不怀疑,虽然我在江南偏僻处吃过“油炸桧”,它是另一种食品,不发面的。
袜底酥到底怎样便宜,七分钱一只?五分钱一只?三分钱一只?一分钱一只?那么,一分钱两只?也没这么便宜,一分钱两只的是信封,那时。那时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
袜麦同音,当然在吴方言里。袜底酥,吴方言说来,很有情调,很容易听成“麦地蔬”,很大自然。
我在常熟看到“麦饼”——两个白粉笔字清清爽爽写在点心店窗口小黑板上,我想我这一生还没吃过麦饼呢,想象它是绿油油的,竟生出些感动。街道上冷冷清清,我是有一晚忽然不想睡觉,骑着自行车,从苏州,不料骑到常熟,见到“麦饼”两字,就在点心店门口等开门。后来,原来,我以为的常熟绿油油“麦饼”原来就是苏州黄渣渣“面饼”呵,怎么没有想到!
常熟人天性怀旧,一点不错:面粉的前世难道不是麦子?
但我坚信袜底酥的前世决不是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