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
整个冬天,拉比都忙于一个体育馆的设计工作。他与作为委托方的当地教育部门见了十几次面。这个体育馆将是一座独特的建筑,它会采取天窗系统,这样即使在最阴晦的天气,室内也很明亮。从职业发展来看,这个设计可能是他一个非常重要的起点。然而,到了春天,他们把他叫来,用强势的态度直白地通知他退出,他们已经决定委托给另一个更有经验的设计师——当人们因为辜负他人而深感内疚,以至变得富有进攻性时,便会表现出这种强势。从此,他开始失眠。
失眠若持续数周,那便如炼狱一般。但小有患之,偶尔一宿无眠,并不需要疗治。对于为精神所扰之人,它甚至有其优势,不乏裨益。只在入夜,我们才能深入体察自己的内心,犹如城市教堂的钟声,惟待天黑,方能耳闻。
白天,他需要对他人恪守职责。在午夜过后独处,他可以回归到更重大、更个人的职责。他的思绪过程在柯尔斯滕、埃丝特和威廉看来,必定不可思议。他们需要他保持某种特定的状态,他不愿辜负他们,或令他们受惊于自己奇怪的观点;他们有权受益于他的可预测性。然而现在他关注的是其他内在的需求。失眠是思维在报复他白天小心回避的种种复杂想法。
平凡的生活赠予人们的,是一种实用而无需内省的生存状态。出于时间短缺,也因为太多畏惧,其他一切便不在思考之列。我们让自己为自卫本能所指引:推动自己前进,挨打则会还击,将责怪归咎他人,压制不相干的问题,坚持自以为是的方向。我们除了不懈地坚守自己的立场,别无选择。
只有当黑夜来临,我们摆脱了他人的需求时,才可以放松自我、回归真诚、超越狭隘,直到黎明;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时分。
他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熟识的事:他是懦夫、空想家、不忠诚的丈夫、控制欲和依赖性都太强的父亲。他的生活悬于一线。他的职业仅得其半,或甚至不着边际;相较于曾被赋予的期望,他几乎一无所成。
奇怪的是,凌晨三点,他可以冷静地罗列自己的缺陷:倔强令他不再被上司信任,太易怒,因为害怕被拒绝而过于谨慎。他没有信心持之以恒。他的同龄人没有被动地等待机会,责怪世界没有苦苦相求于他们,他们已经赶超在前,形成了自己的建筑设计风格。确切地说,有一个设计是出自他手,那是哈福德郡[1]的一栋数据存储建筑,他的名字刻在它上面。他运用的只是洗澡时或在高速公路上独自开车时脑海里偶尔的灵光闪现,他的天赋中的最大一部分尚未被发掘,便已迈向死亡之路。
此时此刻,他超越了自哀自怜,超越了肤浅地认为自己的遭遇罕见而失当。他对自己的纯真和独特不再有信心。这不是中年危机,而是他迁延二十余年后,终于走出了青春期。
作为一个男人,他过于渴望浪漫的爱情,然而又对善良理解甚少,对沟通更是缺乏认知。他极度害怕公开追求幸福却求而不得,于是他以先发制人的失望和玩世不恭来自我保护。
所以,他注定失败。成年的他很多时候将失败视作一场巨大的灾难,直到最终才认识到,懦弱无为实际已不知不觉地渗透进他的体内。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这无伤大雅。一个人会习惯于一切,甚至包括羞耻。即便显然不堪忍受的事物,最终也会渐渐变得似乎没那么糟糕。
他已经饱尝生活丰富的恩赐,但他并无特别的贡献,也没有好的成果。他在这世界已经栖身数十年,不必耕作,也不用饥肠辘辘地入眠;他像一个娇惯的孩子,从不允许他的私人领地被触碰。
他曾经梦想恢宏:他将成为另一个路易斯·卡恩[2]或是勒科比西埃[3],密斯·范·德·罗厄或是杰弗里·巴瓦[4]。他准备创造一种全新的建筑:本地特色、优雅、和谐、使用前沿技术、充满革新。
然而,他只是一个二流城市规划公司的副总监,几乎入不敷出,名下只设计过一栋建筑——其实更像一个棚屋。
人类与生俱来的,便是执着地梦想成功。对于该物种而言,这种出于本能的奋斗,必定带来进化的优势。是不安于现状,让人类有了城市、图书馆和太空飞船。
但这种本能冲动不会均衡地分布给每个个体。纵观历史,虽然不乏天才杰作,但相当数量的人每天却都在承受焦虑和狂躁的煎熬,拒绝接受徒劳无果和平静知足。
拉比过去以为,只有完美的事物才值得拥有。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如果车被刮擦,他就不乐意再开;如果房间不整洁,他就不能安睡;如果爱人某些地方未能理解他,整个关系就成了哑剧字谜。如今,“足够好”便已是完美。
他发现自己对有关中年男人的新闻报道产生了兴趣。一个负债累累的格拉斯哥人被妻子捉奸后,卧轨自杀;另有一人因为网络丑闻,开车在阿伯丁附近投海自尽。拉比看得出,他们的问题实际并不严重;只是因为一些错误,一个人便突然陷入灾难。如果生活失序,如果外界压力足够大,他也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他之所以能自认为心智正常,只是因为某种脆弱的好运。他知道,如果生活曾经适当地考验他,他便一定也会成为悲剧新闻。
在凌晨两三点,当他处于半醒半睡、逡巡于意识之间时,他感到脑袋里储存的许多影像和记忆片段,一批批纷沓而至,浮现眼前:八年前曼谷旅游的掠影、头靠飞机舷窗睡了一夜之后降落在印度时看见的那些离奇的村庄、他们一家住在雅典时浴室冰冷的瓷砖地板、在瑞士东部度假时第一次体验的降雪、在诺福克岛徒步时低沉灰暗的天空、大学里通向泳池的走廊、他们陪埃丝特在医院做手指手术的那个夜晚……有些事物的逻辑关系已经淡忘,但那些画面却永远不会消失。
在无眠的夜晚,他有时会想起并思念母亲。令他难为情的是,他那么渴望再回到八岁时,那会儿他有点微烧,蜷曲在毯子下,妈妈给他端来食物,读书给他听。他希望她给他保证一个美好的未来,希望她宽恕他的罪恶,希望她把他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左分。他已经足够成熟,明白当务之急是及时审视这些退化的状态。尽管从外部看,他的状态不尽人意,但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太离谱。
他发现焦虑总是如影相随。每一波新的焦虑貌似都关乎某一件特定的事:熟人甚少的聚会、陌生国家的复杂行程、工作中的两难选择,而从更开阔的视角看,问题往往更大、更严重、更具根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