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阿里去

新兵训练要结束了,分配就在眼前。大家心里都关心这事,可表面上显得很淡漠,没心没肺地打打闹闹。因为你要是特别表现出对去向的关注,别人会觉得你挑肥拣瘦,思想有问题。领导知道了,没准儿会特地把你分到一个倒霉的单位,制裁一下你呢。

我对这事想得比较简单,希望做一个通信兵。女兵基本上只有两个工种可挑——卫生员和电话员。卫生员要给病人端屎端尿,我一想心中就作呕。要是当着病人的面吐起来,是多么尴尬的事!通信兵就比较安稳,每天打交道的无非是塞绳和电线,都是不会说话的哑巴,当然省心了。

墙上有一幅油画,叫《我是海燕》,一个英姿勃勃的女兵,在漫天风雨中攀上高耸的电线杆,维修线路。狂风卷起她漆黑的短发,因为淋了水,橡胶雨衣显出乌鸦羽毛一般油亮的光泽,随风飘荡……她高喊着“我是海燕”,这既是一句线路修复之后的联络用语,也充满了勇敢的象征意味,使我年轻的心激荡万分。油画的技术如何,我不知道,但暴风雨中的女通信兵成了我的青春偶像。我想,要是我当通信兵,力争比她干得还棒。打仗时,我会用两手把线路接通,让进攻的命令通过我的身体传达到火线,立个功给大家看。

在树林里,小如悄悄凑近我的耳朵说,这次有五个名额,分到阿里去。

我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两个问题:阿里是哪儿?你从谁那儿听说的?

小如拢拢耷拉到眼前的头发说,阿里是西藏的一个地方,听说海拔有五千多米呢,高寒缺氧,还有好多地方根本就没有人去过,号称“无人区”。

我吓得抽了一口凉气说,既然是无人区,要我们去干什么?

小如说,普通人当然没有了,但有国防军啊。听说那里以前从来没有女兵,这次是头一回。

我说,你的情报还挺详细,哪儿来的?道听途说还是你自己编的?

小如说,你还挺高看我的,这样机密的消息,我就是蒙着头想它个三天三夜,也编不出,是连长告诉我的。

我大吃一惊,说,看连长那个严肃样,恨不能把我们都当成射击胸靶,怎会把兵家大事透露给你?

小如说,这事对你我是大事,对连长来说,不过小菜一碟。经他的手,把多少新兵送往四面八方啊。这是我给他洗衣服的时候,随口问来的。

我的疑问更大了,说,小如,你再说一遍,你给谁洗衣服?

给连长啊,小如清清楚楚地重复。

你为什么要给连长洗衣服呢?他难道是个残疾人,自己没有手吗?我很纳闷,惊奇中又很不以为然,看不起她巴结领导。

小如坦然地说,每天训练回来,一身泥一身土的,谁像你似的,那么懒,帽子脏得像炸油饼的锅盖也不洗。我可天天要洗的,要不睡不着觉。好几次遇到连长,他一个男人家,洗衣的时候笨手笨脚,肥皂泡儿溢了一地。帮一下呗,顺手的活儿。在家的时候,我也净帮着我哥。

我大笑起来,原来你把连长当成了哥,他就向你透露军情。

小如说,没事闲聊呗,话赶话地就说到那儿了。

我说,请继续刺探下去,特别是通信兵和卫生兵的比例问题。

小如说,你干吗特别关心这个呢?

我说,我讨厌卫生员这个行当,一天到晚遇见的不是病人就是死人,反正都是些没有笑容的脸,晦气啊。而且从根本上来说,我是一个缺乏同情心的人,所以,我不想穿白大褂。

小如反驳我说,当个医生多么好!治好了一个病人,人家全家都感谢你,会记你一辈子的。

我说,你怎么光想好事?就不想想,若给人家治死了,全家都恨你,也许到海枯石烂。

小如说,为什么光想坏事?再说,你就不会把本事练得精点,别把人家给治死吗?

我说,天有不测风云啊。再说,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伟人说的……

我俩正拌嘴,果平跑过来说,你们躲在犄角旮旯,是不是正说我的坏话呢?背人没好事。

我们大叫冤枉。果平嘻嘻一笑说,既然不是说我的坏话,就把正说的话告诉我吧,要不我不信。

我看着小如。消息的主要来源是小如,不能喧宾夺主。小如是个好脾气,虽然她不想把消息散布得人尽皆知,但考虑到友谊至上,还是把所有的情报都告诉了果平。

我以为果平会激动得捶胸顿足,没想到她一撇嘴说,就这个啊,早嚷破天了。

我这才明白,有些消息的传播,是不需要“海燕”的。

果平接着说,连分配中卫生兵和通信兵的比例是九比一,也已是公开的秘密。

好像有千吨陨铁自九天坠下,正好砸到我的头上。我揪着果平说,你这话当真?

果平说,向毛主席保证!

这是一句极有威力的誓言,我再也无法怀疑它的准确性。

小如沉静地说,看来,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才能当上海燕,绝大多数都是小白鸽啦。

小白鸽是小说《林海雪原》中女卫生员的爱称。果平说,悲痛欲绝!我本来想若是一半对一半的比例,不哼不哈地等着,也许就会分我到通信站。没想到,事实这般残酷!

完啦!我彻底绝望,近在咫尺就有竞争者。我简直想变成老鹰,把小白鸽抓走几只。

河莲走过来说,这次分配最艰苦的地方是阿里。越是艰苦越光荣,我想写一份血书,你们谁与我同甘共苦?

果平说,哈!我只是在小说和电影里才看到血书什么的,没想到,真有人打算这么做!太棒了,我的血和你流在一起!

现在果平和河莲成一伙的了,神采飞扬地看着我和小如。

小如描绘的阿里,令我心惊胆战。要是分到我头上,那是没法的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我不打算主动争取,那里离家太远了。再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通信兵,阿里要的都是卫生员。我要写了血书,就从根上绝了成为海燕的希望。

不想,宁静的小如抢先说道,我写血书。

一下子局面成了三比一,我变成失道寡助的少数派,心里不由得有一点慌。想想海燕飞舞的雨衣,我咬着牙坚持道,你们要写就写好了,反正我是不写的。

果平和河莲有些失望,但她们毕竟人多势众,便不理我,一齐商量血书的操作规程。因为以往只是听人家说,真到了自己演练的时候,才发现有许多具体的步骤很朦胧。比如用什么部位的血呢?当然是用手指头上的血来得方便,可是“十指连心”,一想到要把好好的手指头扎一个洞,挤出血来,大家都直抽冷气。

我在一旁待着,有些尴尬,走不好,继续留下,好像也不伦不类。我胡乱找个碴儿要溜,小如却拼命扯我的袖子,要不是军装缝得格外结实,简直要揪出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