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红与黑的少女
来访者进门的时候,带来了一股寒气,虽然正是夏末秋初的日子,气候还很炎热。
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浑身上下只有两种颜色——红与黑。这两种美丽的颜色,在她身上搭配起来,却显得恐怖。黑色的上衣、黑色的裙,黑色的鞋子、黑色的袜,仿佛一滴细长的墨迹洇开,连空气也被染黑。苍黄的脸上有两团夸张的胭脂,嘴唇红得仿佛渗出血珠。该黑的地方却不黑,头发干涩枯黄,全无这个年纪女孩青丝应有的光泽。眼珠也是昏黄的,裹着血丝。
“我等了您很久……很久……”她低声说自己的名字叫飞茹。
我歉意地点点头,因为预约人多,很多人从春排到了秋。我说:“对不起。”
飞茹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这个世界上对不起我的人太多了,你这算什么呢!”
飞茹是一个敏感而倔强的女生,我们开始了谈话。她说:“你看到过我这样的女孩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就说:“没有。每一个人都是特殊的,所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两个思想上完全相同的人,就算是双胞胎,也不一样。”
这话基本上是无懈可击的,但飞茹不满意,说:“我指的不是思想上,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绝没有和我一样遭遇的女孩——打扮上,纯黑的。”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见过浑身上下都穿黑衣服的女孩。通常她们都是很酷的。”
飞茹说:“我跟她们不一样。她们多是在装酷,我是真的……残酷。”说到这里,她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陷入了困惑。谈话进行了半天,我还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来。主动权似乎一直掌握在飞茹手里,让人跟着她的情绪打转。我赶快调整心态,回到自己内心的澄静中去。这女孩子似乎有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关切她,好像她的全身都散发着一个信息——“救救我!”可她又被一种顽强的自尊包裹着,如玻璃般脆弱。
我问她:“你等了我这么久,为了什么?”
飞茹说:“为了找一个人看我跳舞。我不知道找谁,我在这个大千世界找了很久,最后我选中了你。”
我几乎怀疑这个女生的精神是否正常,要知道,付了咨询费,只是为了找一个人看自己跳舞,匪夷所思。再加上心理咨询室实在也不是一个表演舞蹈的好地方,窄小,到处都是沙发腿,真要旋转起来,会碰得鼻青脸肿。我当过多年的临床医生,判断她并非精神病患者,而是在内心淤积着强大的苦闷。
我说:“你是个专业的舞蹈演员吗?”
飞茹说:“不是。”
我又说:“但这个表演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为了这个表演,你等了很久很久。”
飞茹频频点头:“我和很多人说过我要找到看我表演的人,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说胡话,甚至怀疑我不正常。我没有病,甚至可以说是很坚强。要是一般人遇到我那样的遭遇,不疯了才怪呢!”
我迅速地搜索记忆,当一个临床心理医生,记性要好。刚才在谈到自己的时候,她用了一个词,叫作“残酷”,很少有正当花季的女生这样形容自己,在她一身黑色的包装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深渊和惨烈?现在又说到“疯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贸然追问,肯定是不明智的,不能跨越到来访者前面去,需要耐心地追随。照目前这种情况,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是尊重飞茹的选择:看她跳舞。
我说:“谢谢你让我看舞蹈。需要很大的地方吗?我们可以把沙发搬开。”
飞茹打量着四周,说:“把沙发靠边,茶几推到窗子下面,地方就差不多够用了。”
于是我们两个嗨哟嗨哟地干起活来,木质沙发腿在地板上摩擦出粗糙的声音,我猜外面的工作人员一定从门扇上的“猫眼”镜向里面窥视着。诊所有规定,如果心理咨询室内有异常响动,其他人要随时注意观察,以免发生意外。趁着飞茹埋头搬茶几的空子,我扭头对门扇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表示一切尚好,不必紧张。虽然看不到门那边的人影,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不放心地研究着,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相信飞茹会带领着我一步步潜入她封闭已久的内心。
场地收拾出来了,诸物靠边,室内中央腾出一块不小的地方,飞茹只要不跳出芭蕾舞中“倒踢紫金冠”那样的高难度动作,应该不会磕着碰着了。
我说:“飞茹,可以开始了吗?”
飞茹说:“行了。地方够用了。”她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好像一个非常幼小的孩子,难为情地说,“你真的愿意看我跳舞吗?”
我非常认真地向她保证:“真的,非常愿意。”
她用布满红丝的眼珠盯着我说:“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也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她说:“是真话。”
飞茹说:“好吧。那我就开始跳了。”
一团乌云开始旋转,所到之处,如同乌黑的柏油倾泻在地,沉重,黏腻。说实话,她跳得并不好,一点也不轻盈,也不优美,甚至是笨拙和僵硬的,但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知道这不是纯粹的艺术欣赏,而是一个痛苦的灵魂在用特殊的方式倾诉。
飞茹疲倦了,动作变得踉跄和挣扎。我想要搀扶她,被她拒绝。不知过了多久,她虚弱地跌倒在沙发上,满头大汗。我从窗台下的茶几上找到纸巾盒,抽出一大把纸巾让她擦汗。
待飞茹满头的汗水渐渐消散,这一次的治疗到了结束的时候。飞茹说:“谢谢你看我跳舞。我好像松快一些了。”
飞茹离开之后,工作人员对我说:“听到心理室里乱哄哄地响,我们都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打起来了。”
我说:“治疗在进展中,放心好了。”
到了第二周约定的时间,飞茹又来了。这一次,工作人员提前就把沙发腾开了,飞茹有点意外,但看得出她有点高兴。很快她就开始新的舞蹈,跳得非常投入,整个身体好像就在这舞蹈中渐渐苏醒,手脚的配合慢慢协调起来,脸上的肌肉也不再那样僵硬,有了一丝丝微笑的模样。也许,那还不能算作微笑,只能说是有了一丁点的亮色,让人心里稍安。
每次飞茹都会准时来,在地中央跳舞。我要做的就是在一旁看她旋转,不敢有片刻的松懈。虽然我还猜不透她为什么要像穿上了魔鞋一样跳个不停,但是,我不能性急。现在,看飞茹跳舞,就是一切。
若干次之后,飞茹的舞姿有了进步,她却不再一心一意地跳舞了,说:“您能抱抱我吗?”
我说:“这对你非常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