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辑 莲花汤匙
大雁塔
唐朝贞观年间建于西安的大雁塔,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传说有一天是一位大菩萨舍身的日子,寺里的法师和信徒都到寺前纪念。正在大家聚集一起的时候,一群人字的雁子从天空飞过,有一位僧人起了一个念头,开玩笑对旁人说:“我们生活艰苦,一直不能饱腹,菩萨也应该知道吧!尤其今天是他舍身的日子。”
他的话声甫落,空中雁群里的一只雁突然笔直地坠落,当场触地而死。
众人为这突来的景象惊悚莫名,当然没有人敢把这只雁饱腹,不仅以一种虔敬的心,埋了那只雁,还在雁坠落的地方盖了一座大塔,这就是留存到今天,中国最伟大的佛塔大雁塔的缘起。
这个故事也令我惊悚,修行者的念头是多么重要,使我想到《华严经》中说:
菩萨如是念念成熟一切众生,念念严净一切佛刹。
念念普入一切法界,念念皆悉遍虚空界。
念念普入一切三世,念念成就调伏一切诸众生智。
念念恒转一切法轮,念念恒以一切智道利益众生。
念念普于一切世界种种差别诸众生前,尽未来劫现一切佛成等正觉。
念念普于一切世界一切诸劫修菩萨行不生二想。
好一个念念!就是珍摄每一个念头、清净每一个念头、发行每一个念头。而遍虚空界,每一个念头都是为了供养佛菩萨和利益众生,没有一个念头是为了自己,这才是念念。
只要念念不忘利益别人,菩萨的修行并没有公式,我们从一只雁子落下的姿势,看见了坚固的菩萨行,也看见了,菩萨飘逸衣角时那样超凡之美。
菩萨的一世有如雁,常常只是一念。
蚂蚁三昧
烧香的时候,突然看见一队蚂蚁从庄严的佛像上爬过,它们整齐地从佛的足尖往上爬高,从佛的胸前走过,然后走过佛的脸颊,翻越佛的宝髻,顺着佛背,最后蹑足由金色的莲花台上下来。
看这些无声的蚂蚁爬过佛像,我简直呆住了,仿佛听见几百个出力吆喝的声音,循声望去,原来他们是搬着孩子散落在地上的饼屑要回家去。我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想把它们吹落,因为佛像是何等庄严,岂容这些小蚂蚁践踏?但我的第二个念头使我停住了,这些蚂蚁都是佛陀口中的众生,佛告诉我们:“佛与众生,无二无别。”我怎么能把这些与佛无二的众生吹落呢?第三个念头我想到了,这些蚂蚁是多么伟大,在它们的眼中,佛像与屋前的草地甚至是平等而没有分别的,它们没有恭敬也没有不恭敬,反而我对佛像的恭敬成为一种执着。其实依佛所说,我对爬着的蚂蚁或屋前的草地,都应该同样恭敬,《法华经》不是说:“有情无情,同圆种智”吗?
于是,我便很有兴味地看着蚂蚁爬过佛像,走回它们的家,这时我又发现它们爬过佛像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反而是走了艰苦的路。为什么蚂蚁要走这条路呢?我想不通,后来知道了,原来平坦与艰苦的路对蚂蚁也没有区别,只有两度空间的蚂蚁,平地与高山对它都是平等。
坐下来的时候,我想到自己也只是一只蚂蚁。从前我总认为一般人在这个世界是走了平坦的路,我们学习佛道的人则是选择了艰苦之道。今后应该向蚂蚁看齐,要做到平坦与艰苦都能平等才好。
看蚂蚁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浮起“蚂蚁三昧”四字。
三昧,一般都被说是“定”或“正受”,心定于一处不动曰定,正受所观之法曰正受。但更好的说法是“等持”“等念”。
平等保持心,故曰等持。
诸佛菩萨入有情界平等护念,故曰等念。
多么尊贵的蚂蚁,它们受到佛菩萨的平等护念,而且对佛像与草地有平等的心。
这使我悟到了,真正的三昧不是远离散动,而是定乱等持,在平静之境,善心不动固然好,在乱缘之中,能真心体寂、自性不动,不是更高妙吗?
三昧,讲的是自性的平等与法界的平等。
佛经里说:“众生蒙佛之加持力,突破六尘之游泥,出现自身之觉理,如赖春雷之响而蛰虫出地,知与佛等无差别者,是平等之义也。”
知道山河大地无不是佛的法身,这是平等。
传说从前五祖弘忍去见四祖道信时还是个孩子,在大殿里解开裤裆就尿起尿来,门人跑来驱赶:“去!去!去!哪里的野孩子竟敢在佛殿小便?”年幼的五祖说:“你告诉我,何处没有佛,我就去哪里尿尿!”四祖听了,惊为大根利器,收为徒弟,果然传了衣钵。这是等持!
不过,这是祖师行径,我们凡夫可不要真到佛殿乱来!
看过蚂蚁爬过佛像,令我开启不少智慧,当天夜里搭出租车,司机说:“开出租车也有火候,空车与搭客时能同等看待,空车时不着急、不忧心;载客时不心浮、不气躁,能这样子才算是会开出租车了。”
呀!原来到处都有三昧!
路上捡到一粒贝壳
午后,在仁爱路上散步。
突然看见一户人家院子种了一棵高大的面包树,那巨大的叶子有如扇子,一扇扇地垂着,迎着冷风依然翠绿,一如在它热带祖先的雨林中。
我站在围墙外面,对这棵面包树十分感兴趣,那家人的宅院已然老旧,不过在这一带有着一个平房,必然是亿万的富豪了。令我好奇的是这家人似乎非常热爱园艺,院子里有着许多高大的树木,园子门则是两株九重葛往两旁生长而在门顶握手,使那扇厚重的绿门仿佛带着红与紫两色的帽子。
绿色的门在这一带是十分醒目的。我顾不了礼貌的问题,往门隙中望去,发现除了树木,主人还经营了花圃,各色的花正在盛开,带着颜色在里面吵闹。等我回过神来,退了几步,发现寒风还鼓吹着双颊,才想起,刚刚往门内那一探,误以为真是春天了。
脚下有一些裂帛声,原来是踩在一张面包树的扇面上了,叶子大如脸盆,却已裂成四片,我遂兴起了收藏一张面包树叶的想法,找到比较完整的一片拾起,意外,可以说非常意外地发现了,树叶下面有一粒粉红色的贝壳。把树叶与贝壳拾起,就离开了那个家门口。
但是,我已经不能专心地散步了。
冬天的散步,于我原有运动身心的功能,本来在身心上都应该做到无念和无求才好,可惜往往不能如愿。选择固定的路线散步,当然比较易于无念,只是每天遇到的行人不同,不免使我常思索起他们的职业或背景来,幸而城市中都是擦身而过的人,念起念息有如缘起缘灭,走过也就不会挂心了;一旦改变了散步的路线,初开始就会忙碌得不得了,因为新鲜的景物很多,念头也蓬勃,仿佛汽水开瓶一样,气泡兴兴灭灭地冒出来,念头太忙,回家来会使我头痛,好像有某种负担;还有一种情况,是很久没有走的路,又去走一次,发现完全不同了,这不同有几个原因,一个是自己的心境改变了,一个是景观改变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季节更迭了,使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无常的因缘所集合而成,一切可见、可闻、可触、可尝的事物竟没有永久(或只是较长时间)的实体,一座楼房的拆除与重建只是比浮云飘过的时间长一点,终究也是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