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四则(第4/5页)
A:一开始你就相信,写小说你肯定行吗?
S:我只是认为我不见得不行。我没有把它当成一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事来干。寻找也可以算一种事业。尝试也是一个有价值的过程。鉴于我们的选择无论多么科学多么慎重,我们仍有失败的可能,所以我们还是得把注重点从目的移向过程。
A:你很幸运。
S:你是指我的残疾?
A:别起哄,我是说能把这些事想得明白,这也是一种幸运。
S:不起哄,也许正因为命运让我有机会见识了绝境,这确实算得一种幸运。
A:你毕竟找到了你所感兴趣的事业,并不是谁都有这样的福气。
S:可是谁都有业余时间。现在的工作分配还不可能都根据个人的兴趣,可是挣完了饭钱还有不少时间,这些时间全凭个人调度。
A:你在事业上有过挫折吗?
S:我绝对认为我的智商适中。我好几次都认为我得改行了,根据“知己知彼”的原则想了又想,还是没改。我现在不大发愁写什么,可怎么能写得更好估计永远都是一个问题。
A:事业上的挫折,难道不给你带来苦恼吗?
S:当然。如果挫折不带来苦恼,成功也就不带来快乐了。
A:你怎么摆脱这样的苦恼呢?
S:一遍一遍地摆脱,没完没了地摆脱。一次一次地相信:船不是目的,河也不是,目的是诚心诚意尽心尽力地漂泊。
A:那也许是因为,你在事业上毕竟算个成功者。
S:我不起哄可是你起哄。成功与否完全是个度量标准的问题。
A:总归人家管你叫作家,不管我叫什么“家”。
S:那是因为很多事不大公道,现在“作家”这个头衔不值钱,发表几篇小说就算个“家”,比当别的“家”——比如科学家、哲学家、数学家——要省事得多。而且写小说容易出名,因为你写了,总得签上你的名。
A:我看你是得了便宜卖乖。
S:我料到您要这么说了。不过您说的也许不全错。
可是还是得说,千万别把事业当成一项赌注。尤其是我们残疾人,千万别以为成功了某项事业,你的一切艰难困苦就都迎刃而解了,根本没那回事。就算我像你说的那样是个事业的成功者吧,那么我以这个身份最想说的就是,事业的成功确实让人兴奋,但它不为人解决其余的问题,兴奋之后清静下来,一瞧:所有的问题都还在,一如既往。
A:可是对于残疾人来说,它至少可以解决工作问题。
S:你存心跟我作对,存心让我理屈词穷是不是?我得承认有这么回事,这样的事真让人遗憾。不过人大常委会很快就要通过一项《残疾人保障法》了,将明文规定残疾人与所有的人一样有工作的权利,以后谁不给残疾人工作谁就是违法。
我们还是说说法律以外的问题吧,有很多问题不见得是法律能管得了的。
A:什么问题,比如说?
S:比如说,对残疾人的歧视,这种歧视常常只流露在别人的眼睛里,法律管不了吧?可你怎么办?比如说,爱情问题,法律说你有结婚的权利,可你所爱的人(当然他或她也爱你)因为种种并不违法的外界压力而离开了你,你怎么办?这些问题并不因为你在事业上的成功就可以消失。比如说,孤独,自卑,沮丧,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我们在走向哪儿?人类的理想一向很完美,可人类的现实为什么总是不如人意?这样的问题永远都在那儿等着你,并不因为你成了什么“家”它们就云消雾散。千万别把事业的成功作为一项赌注,当成一笔全面幸福的保险金,千万别以为你一旦功成名就天下的倒霉事就都归了别人,幸福就都归了你,那样想你会失望的,到时候你的诸多奢望不能兑现绝没有谁给你赔偿,而且你还会因此而失去事业原本为你预备的快乐,那才真叫一败涂地呢。对于事业,我想还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来得聪明,那样事业这条船才能一直载歌载舞载欢载乐。
我知道有一位残疾朋友,他一心要写小说,发誓不成功则成仁,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屑于做,他说就是要有这样的决心和雄心,他说他相信成功和幸福必定会在某一天早晨成为事实。我不敢贸然说他不是天才,但我以为对于绝大多数不是天才的人来说,这么干挺危险。从我这个凡夫俗子的角度看,文学创作跟学外语大不相同,不是忍得几载寒窗苦就能行的,它需要自自然然地去体会生存这件事,然后需要不急不躁地去写。要紧的还不在这儿,要紧的是他不成功他会痛苦,他真的成功了他也见不到预期的那种幸福。还是那句话,事业是一条船,可船不是目的,船只有在航程中才给人提供创造的快乐和享受这快乐的机会。
A:我知道有一个人,他说他要是写不好小说他就一辈子不谈恋爱。
S:这可麻烦了。我总认为不会恋爱的人就不会写作。我总想,不懂得爱情的人可能懂得艺术吗?我总怀疑,要是漂泊不能吸引你,你跳到船上去干吗呢?依你看呢?
A:依我看你刚才贬低了学外语的。
S:对不起,要是有这样的事肯定不是出于恶意。
A:我以为对一个人来说,不管他干哪一行,他都应该对丰富多彩的生活葆有激情。任何事业都不应该把人弄成机器,事业的成功是一回事,人的成功是另外一回事。
S:这是我说的。
A:是我,是我说的。
S:是你替我说的。
A:你真矫情。
S:你也一样。
/四关于平等/
M:《中国残疾人》上关于平等问题的讨论,你觉得怎么样?
S:好。
M:就一个字?怎么好?
S:怎么都好。这样的讨论本身就好,这讨论本身就是平等的一次实现。
M:你是说先不必期待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先不必统一思想?
S:不是先不必,是永远不必。
M:那干吗要讨论?
S:那才要讨论。为什么讨论偏要以统一思想为目的呢?譬如平等,是意味着统一思想统一行动呢?还是说,每一种处境、每一种心绪都有被了解的机会(或权利)呢?是“非礼勿言”平等呢,还是“百花齐放”平等?
M:经过这样的讨论,不仅能使我们互相了解,也使每个人自己更了解自己了。
S:我曾经也像戈奇那样苦笑、尖刻、拍案而起过。现在嘛,我想我更赞成东野长峥的态度。我想我非常理解戈奇,我想东野长峥一定也是从那条愤怒的路上走过来的。我现在仍然相信那是美丽的愤怒,那是真正渴望平等的愤怒,那是真诚的哭喊和笑骂。我们不能做鬼我们也不要成仙,我们不忍受欺侮同样不忍受溺爱,我们看得出在过分的优待和小心的恭维后面,并非有意但确实还是非人的看待。我曾经写过,譬如说,一个人拉一辆车完全算不得什么光荣,但一只猴子拉一辆车却赢得满场的喝彩。要是我们听了类似的喝彩而不愤怒,甚至还洋洋自得,我们就很有危险沦为舞台上一道伪劣的风景。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