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而信(第2/2页)
还有,地藏不说“地狱空时我即成佛”,而言“地狱不空”云云,窃以为意蕴深厚。所谓地狱,或心之无明,或天之不测,何时可空可灭?故那地藏其实是说:成佛一路,是人永行不尽的恒途。这菩萨绝不像他的某位“远亲”那样,故弄玄虚,说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是呀是呀,玄思玄想要是过了头,演成话语圈套的比拼,价值虚无即告袭来——比如把“万法皆空”理解为一切都是扯淡,什么价值呀、意义呀、高尚呀、卑鄙呀……到头来全是一场空,或不过都是些同样的物质,譬如“干屎橛子”。价值既然虚无,你还谈的什么信仰!什么都是一场空,及时行乐便有理有据。既是一场空,何以“一场空”们却坐上了一把把空出来的交椅?“本来无一物”者又何苦为一套衣钵星夜出逃?物极必反处处应验。说什么都没有的,抱紧衣钵;说一切都是扯淡的,著书立说;就好比,越是计划经济就越是没有计划——好端端一条马路,挖了填,填了挖。而张扬“集体主义”的呢,就说体育吧,人数越多的项目越是玩儿完——双打不如单打,排球不及篮球,人数最多的足球慢慢就垫了底。据一位永远振振有词的教练说:“这回是一定要反弹了。”股票吗?天哪,咱已然是全世界最烂的球队啦还往哪儿烂?外星人踢得比咱不如?不过,“排球不及篮球”这话得冠一个“男”字才对。进而再看,不管啥项目,男多不及女。中国男人不如女人吗?像!啥原因?索洛维耶夫说信仰也有天赋,信仰的天赋是谦卑。女人更谦卑,所以女人更知虔敬;女人不是更究竟,而是更重信念;女人踏实,心无旁骛者多,日进斗金者少;女人更近神秀的诚实——“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为男足挑教练挑遍了全世界,就没想到请个女人来试试?
既是信仰,佛门所重当也在“信”字,却不知怎样一来,滚滚潮流竟抬高了相反的东西。曾有国人对西人说:“还是我们的佛厉害,看你们那上帝,连亲儿子的事儿都管不了。”亲儿子的啥事儿?利乎?义乎?我以为地藏菩萨应该坦率表达他的意见——他的某些同事对此是有责任的,他们许诺了太多的福乐。几千年来,基督信仰一直没有断了言说与思考,所以大师辈出,引领潮流。而佛门——尤其在中国——冷落得已经太久,一旦热起来又在那利欲的潮流中滚得面目不清。“更究竟”究竟是要究竟什么?信仰的谦卑一旦变成掌管世界的雄心,“更究竟”就离更福乐越近了——爱愿改为成功,道路换作目的,忏悔总是弄错人称,而“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竟变成了:天堂的门票已经不多,兄弟你还不赶紧?
不过……可能……也许……大概还是我等俗人听差了?但不管怎样吧,信仰的问题,一向还如刘小枫的书中所说,“人而神,还是神而人?”即:是人升天享受神的待遇,还是圣灵降临,建天国于人的心中。这一上一下,殊见旨趣大异。
信仰的歧途,根源就在求实利而忘虚心。实利至极,莫过于上天堂;虚心所在,圣灵才可以降临。求实利者皆强大其表,忘虚心者盖脆弱其中,一旦“壮志”难酬,有幸不抑郁的,便抱一个“空”字溜进“佛门”,形同自慰;“一切都是扯淡”的思想即由之发扬光大。佛法之“空”可是这样的解法吗?其实,佛的告诫从来都不含糊:那人为的差别、荣辱才是幻景,这世间的名利、权谋才是虚妄,一副人形皮囊才是流变不居的分子、原子……但被福乐的期许惯坏的人,恰不认此为空,倒看灵魂才是虚拟,爱愿不过煽情,梦想尤其是“不打粮食”,得不到实实在在的社会承认则简直是人生失败。
所以你看咱那男足,上场前信誓旦旦,比赛中神不守舍,下场后永远是一句“交了学费”。这学费倒是为什么交的呢,未必明白。是巴西的艺术激情?是荷兰的游戏心态?是德国的整体配合?是非洲的个性张扬?是土耳其的坚持到底?还是——最不济的——像韩国那样玩儿命?所有这些,岂是皮毛之学?内里都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或潜移默化的信仰支撑。为什么“神不守舍”?“失魂落魄”又是啥意思?还是前述那位教练的话:“咱们踢球就是为了踢败外国人。”这叫体育精神吗?奥林匹克的圣火中可有这一说?失其神者,安能不落其魄!单拿一副躯壳去比赛的,早已经败了;只看赢得漂亮,却不知输也可以美丽的,早已经败了;以为神是站在国境线上,而不是立于人的心中者,早已经败了;指望场上的胜利带来场下诸多的福利者,一败涂地。这又让我想起一位俄国诗人的诗句,大意是:我们向上帝要求的只有两样,为了战胜命运,给我们信心和力量!——显然,这与求神办事相去甚远。
二〇〇八年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