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1或短篇4

/边缘/

那湖,并不大,十几个足球场的样子。差不多,也就这样。

离开喧哗不息的市区几十公里,地势变化,起伏跌宕。山在前面大起来。能见度好的天气里,从市区也可以望见的那一脉远山,膨胀似的,大起来。山的各个部分,千姿百态相当复杂,山的整体却给人十分简单的印象。尤其是冬天。尤其在一夜罕见的大雪之后,到处是荒茫的白色,仿佛世界要回到初始的混沌。

前面的什么路段上交通发生故障。往山里去的车到这儿停下来,不走了。从山里来的车呢,一辆也没有。否则很少会有人在此逗留并注意到那一块小湖,不到中午也很少有人光顾路边的那家快餐店。

湖面,当然早已经冻硬。湖上、岸上、大路小路上、山和快餐店的屋顶上,到处都盖着厚而且平坦的雪层。汽车孱弱地停在雪野里,被衬比得毫无尊严。旅客们纷纷朝那家快餐店走去,一路大声抱怨;嘴上的哈气一冒头,刚来得及抖一下,便被刺骨的严寒吞灭掉。雪,柔软洁白绵延无际,把一切嘈杂都压盖住或吸收去了,留下无比透彻的安静。但湖上似乎出了点儿事,接近对岸的地方有两棵并排的大树,有一堆人,远远地能看出其中有警察——一个或者两个穿警服的人;厚而平坦的雪层上明显画出一个大圆圈,不可能很圆,但很大,几乎把整个湖面都包括进去。

“这儿怎么啦?”最先进来的一个小伙子问。

“哪儿?说清楚。”快餐店的老板娘说。

“湖上,湖上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了,是湖上,说清楚,不是这儿。”老板娘用指尖点一点她的柜台。

“怎么回事?”

“死了个人。”

“什么人?”

“喂,喝杯热咖啡,还是来点儿酒?”老板娘招呼随后进来的一群人。

有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站在后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举着一只小小的望远镜。刚才他可能正朝远处的湖面上瞭望,现在转过身数着进来的人:“一、二、三、四五六、七,没了。妈!七个!一共来了七个人!”

“知道了儿子,你跑一趟去叫你爸回来行不?”老板娘顾不上回头,又赶忙招呼围拢来的客人,“对不起啦各位,吃饭还得等一会儿。”她抬头看看钟,自语道:“还不到十点呢,谁想到今天人来得这么早!”

“嘿,我问你哪,”最先进来的那个小伙子说,“那个人是什么人?”

“您要是也不知道,这会儿就还没人知道呢。”老板娘扭开头,对他的语气明显地表示不满。然后她飞快地换成一副笑脸,向围在柜台前的其他人再说一声对不起:“快餐还得等一会儿,有各种饮料和各种酒。这么冷的天气,先都喝一杯吧。”

“好吧,”那个小伙子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柜台上,“你给我来半升啤酒。”

老板娘量好半升啤酒,端给小伙子,目光中也带出一些歉意。

“请问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小伙子的语气客气了许多,但仍不免流露着焦虑。

“男的。一个老头。”

“有多大年纪?”一个戴眼镜的女人紧跟着问。

“那谁知道呢?”

“大概。”那女人往前两步,靠近柜台。

老板娘盲目地想一下。

戴眼镜的女人不眨眼地望着老板娘:“大概,估计一下,有多大岁数?”

“五六十?要不,七八十?”

那个小伙子已经松下心来,对老板娘笑道:“不愧是老板娘你真说得对,管他五十还是一百,只要是男的就都是老头。”

老板娘竟有些恼,红了脸:“我说了我不知道。我们那口子光告诉我是个老头。”

小伙子顾自哧笑着离开柜台,端着酒杯想找一个角落里的座位。但他发现两个最不惹眼的角落里都有了人,西北角上不声不响地坐着一个男人,东南角上同样静静地坐着一个女人,他们好像都对湖上的事缺乏兴趣。整个店堂呈正方形,有八九十平米,要在市区可以开一家大买卖。小伙子转了一圈,注意到后窗前的那个男孩,走过去。

一对温文尔雅的老人站在柜台前,面面相觑,望望窗外,又互相唏嘘。

老板娘:“还提呢!昨儿,天擦黑的时候,那会儿雪越下越大,看看不会再有人来了,我们那口子出去正要关门上板,就在这门口碰见一个老头。老头背了个大背包,呼哧带喘地往湖那边去。我们那位好心好意地问他,天这么晚了您这是要上哪儿呀?那老头头也不抬,说是去太平桥。哎哟喂老天爷我们孩子他爸说,上太平桥您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走错啦您,这儿方圆几十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哪有个太平桥哇!”

南方口音的男人:“那么,太平桥在哪儿?”

“不知道。”老板娘接着说昨天晚上的事,“可您猜怎么着?那老头破口就骂,说这条道儿我走了一辈子了他妈的用得着你管?说,你瞎啦前头这不就是太平桥了吗?还说,我乍走这条道儿的时候你他妈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呢?您瞧瞧您瞧瞧,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温文尔雅的老两口连连摇头叹气:“唉,这个人哪!”“这人可也真是老糊涂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吗?”戴眼镜的女人问,脸色有些苍白。

“不知道。”老板娘继续说昨天晚上的事:“这您说我们那口子还怎么管?回来跟我说,我说随他去吧。我们那口子还直不放心,说你看这么大的雪。我说你缺骂啦?他到前头找不着太平桥他还死在那儿不成?嗨嗨,可谁想到真就……今儿天刚蒙蒙亮,我们孩子他爸一开门,雪停了,远远地就见湖上不知怎么回事划了个老大老大的圆圈儿,这么早,平展展的雪地上怎么会冒出来个大圆圈儿呢?跑去一看,有个人躺在对岸那两棵大树底下,推推他,您猜怎么着?死了。”

老板娘的儿子——那个五六岁的男孩,举着望远镜向湖上瞭望;后窗的玻璃被雪色辉映得白亮耀眼,把他小巧的身影衬照得虚虚暗暗。那个小伙子挨近男孩,也向湖上望。接近湖对岸的那一堆人缓缓蠕动指指划划,但听不见声音。

小伙子:“把望远镜让我看一下好吗?”

男孩不理他,也不朝他看一眼。

小伙子再说一遍:“把望远镜让我看看,行不?”

“不。”男孩一动不动地望着湖上。

戴眼镜的女人、那对老人、南方口音的男人,便离开柜台都到男孩这边来。

老板娘于是喊:“儿子!不是让你去叫你爸爸快回来吗?”

男孩不吭声,仍旧不动。

“我跟你说什么呢儿子,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