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围凯尔泰斯

当瑞典文学院宣布200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匈牙利小说家凯尔泰斯时,势利的传媒立刻追踪而至,聒噪不已,使得这个即使对他的祖国来说也显得相当陌生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全世界。对于获奖的殊荣,许多作家在演说词中,都表达了难以遏止的感激之情;相比之下,凯尔泰斯却是出奇的平静。获奖算得什么呢?这位年逾七十的老人对纷纷前来表示祝贺的人们说道:“这是一场幸福的灾难。”

他等待得太久了!

从写作第一个小说开始,凯尔泰斯就已经为小说的标题——“无形的命运”——所抓攫。什么叫命运?他解释说是“悲剧的可能性”。为了摆脱这种可能性,他作了最大努力的挣扎,然而仍然无法逃脱极权主义的可怕的境遇。他说:“我个人的空间是充满失败的胜利”,“我只是胜利史书中没有文字的黑色一页”。这是荒谬的。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他一直站在绝望的悬崖上等待人们对他的文学理念、记忆、想象、内心诉求的认同,如果说获奖是一个相关的迟来的信息的话,那么他至少为此等待了三十年!

凯尔泰斯于1929年11月出生于布达佩斯一个普通的犹太人家庭,14岁时被德国纳粹投入波兰著名的奥斯威辛集中营,不久转到德国境内的布亨瓦尔德集中营,1945年获得解放。1946年,他开始在火花报社做记者,五年后被解职。从1949年开始,匈牙利实行事实上的一党制,拉科西以铁腕政治掌控全国,直至1956年事件发生,苏联军队长驱直入,建立合法化的新殖民主义统治。拉科西时代的不自由的生活,尤其在1956年事件中经历了血洗的民主与受挫的改革,使他重返奥斯威辛。1965年,他动手写作小说《无形的命运》。这是一部自传体成长小说。主人公柯韦什的社会化过程是在集中营里完成的。集中营的现代性的运作方式,使柯韦什从中学会适应,以致保持和谐一致;等他后来重返故乡时,这段被囚禁的岁月居然使他产生了一种近于乡愁的怀恋。他承认,已经发生的都是有效的,无可逆转的。他说:“我们决不可能开始新的生活,我们永远只能够继续把旧的生活过下去。”开始时,凯尔泰斯并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写,但是他承认,有一种动力在刺激他,拉科西时代的极权制度背景下的怪诞的世界在刺激他,他从一个极权之下生活的感受中得到启发,增进对另一个极权社会的认识。在小说中,一切都围绕着奥斯威辛展开。奥斯威辛是一个象征,所有属于它的东西,无论过去的还是现在的,都是欧洲人以致全人类的耻辱和创伤。凯尔泰斯坚持认为,几百年来奥斯威辛一直在“空气中游荡”,因此悲剧或迟或早总要发生,即使不在德国发生,也会在其他地方发生;即使过去发生过,将来也仍然会发生。他所以写作,不但要为一代人所经受的历史作证,而且要促进人类心灵的觉醒。

可是,用13年的时光艰难写就的小说,经过长达10年的辗转努力才得以出版;印数很少,仅达出版底线;其中的大部分没有进入书店,全堆积在发行部门的地下室仓库中,凯尔泰斯曾经到过这个仓库,当他从中发现了自己的尘封的著作之后,便折价买了200本,分赠给亲戚朋友。

就让一个作家徒然地耗费他的心血去吧!让他哭泣去!让他独个儿咀嚼那些早已被风干的陈年往事!一年一年这么多的出版物,谁会顾及一个无名之辈的小说呢!从编辑、出版家、评论家、直到众多的读者,全都忽视了凯尔泰斯的存在。他分明被置于全社会的麻木、冷漠以致敌意的包围之中。此后,他开始大量翻译德语作家的哲学和文学作品,为此他还曾获得德国语言诗歌学院颁发的大奖。对于热衷于直接表达的作家来说,翻译很可能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可是,有谁注意到,在这些散发着存在主义气息的作品中,凝聚着流连着译者的哀伤的眼神呢?

凯尔泰斯在《苦役日记》中对此作了回顾,其中写道:“1979年4月。《无形的命运》出版了。我真诚地审视我自己:我是自由而又虚无的。我没有企望也没有感觉,至少有一点自惭形秽之感——号角已经沉寂,‘我们胜利了!’——战将叹息了一声,死去了。”

他在多年的停顿之后,续写《无形的命运》,这就是小说《惨败》及其后的《给未出生孩子的安息文》,被称作“三部曲”的后两部的写作。《惨败》以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匈牙利社会为背景,主人公仍然是柯韦什。老柯韦什是一名作家,他认定自己的生活就是写作,但是又预感到他的真正的小说将被拒绝,只能写出其中的开始和结局,而中间的所有内容都必须放弃!凯尔泰斯在回答为什么以“惨败”为小说命名时指出:“惨败是今天唯一可以完成的体验。”他认为,这是他的“最重要的作品”。他说:“如果我们现在回顾过去的匈牙利和东欧,就会发现许多事情都是在仿效《惨败》的模式。”《给未出生孩子的安息文》的主人公,跟作者一样是一名作家,他对自己的不幸的婚姻感到痛心,并且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不能再生一个孩子而悲哀莫名。若有命运,便无自由,若有自由,即无命运。在生存与自由之间,凯尔泰斯意欲选择什么呢?在后两部小说中,作者明显地变得更阴郁、更消沉了!

凯尔泰斯不能不陷于重重的包围之中。首先,他的写作是反体制的,奥斯威辛即是纳粹政权与现行体制的共名。在这样彻头彻尾的极权体制之下,单一的人被定制化地剥夺了其固有的自由。凯尔泰斯把这种极权状态称为“无形的命运”。极权主义国家的上层建筑及意识形态,从本质上说是敌视个人的,因此必然像对待罪犯一样对待自由写作者。凯尔泰斯曾经指出,奥斯威辛之后的艺术变得更谨慎了,就像一个残疾人,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拄着拐杖蹒跚向前。由于绝对权力的威吓,艺术失去了它的果敢,即使在大屠杀面前,它也只能皇顾左右,唯唯诺诺,以致闭上眼睛。在这里,还有一个凯尔泰斯说的“希特勒风格化”问题。现代独裁者想从表现中剥夺艺术,往往使之降格为荒芜的形式主义,实质上藉此窒息艺术精神,掩盖个人权利和自由的缺席。无往而不在的国家意识形态很大程度上左右着主流艺术。在当时的匈牙利社会,作家协会和出版社都是官办的,以阻遏暴露现实和反抗强权的作品出现。因此,像凯尔泰斯这样坚持以个体脆弱的经历对抗历史的强暴的作家,遭到文学出版界,包括思想同样被毒化的读者在内的普遍的阻拒,也就变得十分自然。有关的情形,凯尔泰斯本人曾经向一位德国作家明白表示过,他说:“我用我们自己的语言所写的作品,在我自己的国家里确实存在着付之东流的危险,因为我所写的东西是今天的匈牙利社会不情愿去触及的。更有例为证的是,许多即使是重要的匈牙利作家,也被拒之于匈牙利社会的意识之外,随后便被人们所遗忘,因为他们所写的作品与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时代思想或当时所处的政治状态是相互对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