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黑暗
我们的原则都是对的,但是我们的结果都错了。这是一个有病的世纪。我们以显微镜的精确诊断了疾病的起因,但是不论我们在什么地方应用手术刀,总是有个新伤口出现。
一一〔英〕阿瑟·库斯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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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黑暗》:阿瑟·库斯勒著,董乐山译。作家出版社,1988。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这是一本令人悸动的书。
《中午的黑暗》最早同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一起,被作家出版社编入“作家参考丛书”。作者与昆德拉同为东欧人,因此在他们的书中,自然含有一些共同的东西,但不同是明显的。昆德拉的书,使人想起一具具完整、光洁、手艺精巧的器皿,所盛是甘美的酪果;库斯勒的书则像一只容量适中的木桶,厚实,质朴,桶内装的地粮。昆德拉的书充满哲理,在疏密有致的情节中,格言犹如银子打造的饰物一般耀眼。在库斯勒的书里一样有哲学:政治哲学,历史哲学,还有人生哲学;但是,它没有表现为昆德拉式的抽身而出的智慧,它是沉潜的,深入的,进入内心的,作茧自缚的。而且,这种哲学与情节搅和在一起,以致译者把它解说为一部“理念小说”。如果说,昆德拉是思的,库斯勒则是反思的;如果说在昆德拉那里,有一种“不能承受之轻”,那么在库斯勒这里,就有了一种不容回避之重。
十年过后,中译本有了新版。新版本封面由墨蓝色改为绿色,装帧讲究许多,惟扉页多出一幅原著插图。据介绍,插图是作者与人合作的,简洁有力,足以传达原著的精神。图中左右为两条大汉的半侧身,突出各自的大手,夹着一个全裸的犯人,拖过长长的廊道。倘若往长廊远端望去,犹如无底的黑洞;往回看则像一只巨形喇叭,正在播放着一个根本听不到,却是人人都能听懂的恐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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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看起来是一部正剧:新的代替旧的,“人民”始终如一,控制不断强化,社会坚如磐石。问题是,事实判断与价值判断并非一致。在这里,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它们是歧异的,对立的,颠倒的。现实中的喜剧,在道德背景上几乎无一例外地表现为悲剧:领导即独裁,解放即奴役,前进即倒退,为希望所导引的一切逐步归于毁灭。
这是革命的悲剧。悲剧由众多革命者的命运构成,在作者笔下,他们的命运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差异性,而是趋于高度一致,带有某种宿命的意味。主人公鲁巴肖夫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因接受共产国际的派遣,在欧洲各国长期从事秘密革命的领导活动。在斯大林即“第一号”发动党内大清洗之后,他对党内的政策及由此产生的反常现象表示质疑,于是被捕入狱;经过三次提审,接连的精神折磨,终于承认了强加给他的“叛徒”、“反党”、“反革命”等罪名,最后遭到处决。环绕鲁巴肖夫的活动,展开另外一批革命者的人生轨迹;可怕的是,无论他们的性别、年龄、身份如何,这些轨迹的交叉点都是孤独与死亡。理查德是一个市的小组长,因为竖持说出事实的真相,被认为“散布惊慌气氛”,“有利于敌人”,危害革命而被开除出党。小洛埃长期为党工作,却蒙受组织的怀疑,一度被抛弃为流浪汉;重新工作后,因对组织的——其实是苏联强加的一一决定表示异议,被指为“奸细”最后上吊自杀。阿洛娃是鲁巴肖夫的秘书和情人,可以说,她已经把青春的生命无保留地交给了组织。“你愿意怎么样待我都行。”她的这句话,使鲁巴肖夫终身难忘。可是,由于她的社会关系而被告参与反对派的阴谋时,他仍然做了公开声明,以牺牲她作为代价保全自己。在理查德的眼中,鲁巴肖夫“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可靠可信”。然而,正是这“父亲”般的人物彻底拒绝了他。当鲁巴肖夫对他说“我再也没有话要同你说了”之后,他表现得那么自卑、惊恐、无助。小说有一段注满深情的文字,表达他对组织的留恋:
“同志,但一一但是您不能告发我,同志……”理查德说。出租车慢了下来,离他们只有二十步远。理查德缩着肩站在鲁巴肖夫身旁,他拉鲁巴肖夫的大衣袖子,正对着他的脸说话;鲁巴肖夫感到了他呼吸的热气,额角上有一阵潮湿的感觉。
“我不是党的敌人,”理查德说。“您一一您不能把我喂狼,同一一同志……”出租车在道旁停下,司机肯定听到了最后二个字......
“去车站,”鲁巴肖夫说,进了汽车。司机伸出右手把他身后的门关。理查德站在人行道边上,手中拿着帽子,他的喉结上下迅速移动。汽车启动了,......鲁巴肖夫不想回头看,但是他知道理查德还站在人行道边上,看着出租车后的红灯。
温情使我们感觉到了对面逼人的冷酷。霍布斯的公式:“人对人是狼”。在革命队伍中,在自己的国家内部,一样的血腥,一样的杀机四伏。所谓“敌人”或者“同志”,他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鲁巴肖夫说:“为了解决意见分歧,我们只知道一个证据:死亡。”理查德们的死亡,是在鲁巴肖夫的记忆中发生的;而现实中的死亡,其蔓延则更为迅速而宽广。在监狱里,犯人常常突然消失。舰队司令鲍格罗夫因为主张建造大吨位、远航程的潜水艇,与党主张小吨位、近距离不同,自然被作为“反对派”被处诀。他被带走时呻吟着,最后留下的,是呼叫鲁巴肖夫的名字时那不像人样的声音。预审官伊凡诺夫彻夜审讯鲁巴肖夫,而且确信鲁巴肖夫会在次日签字,但是等不到这一刻竞已一命鸣呼,原因是有了同情鲁巴肖夫的嫌疑。接替他的是他的部下,冷酷的新人格列金。小说反复多次写到牙疼,以及钉挂肖像的墙壁所留下的空白,那是接连了无数记忆的痛苦和神秘莫测的死亡。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是:正是革命,造就了一个罪恶的世界,荒谬的世界。
然而,各式死亡,以及为此寻找的根据与编造的谎言,都完满地契合于同一逻辑。在前两次提审中,伊凡诺夫对鲁巴肖夫大谈“逻辑”。所谓逻辑,就是把他的思想推理到一个结果,同过去和现在求得一致,同生者和死者求得一致。无独有偶,鲁巴肖夫在入狱前对待他的受害者也同样大谈逻辑。他说:“运动是不讲情面和顾忌的;它毫不在乎地朝着目标前进,把淹死者的尸体冲到航道的拐弯处。它的航道有许多转折和拐弯,这是它存在的规律。不能跟上它的曲折航道的人就被冲刷上岸,因为这就是它的规律。个人的动机,在它看来并没有关系。他的良心,在它看来也没有关系。它也不关心他的脑袋里和内心里是怎样想的。党只知道一个罪恶:那就是背离它规定的航道:只知道一个惩罚:那就是死亡。在运动里,死亡并不是一件神秘的事;它并没有什么高尚的地方:它是政治分歧的合乎逻辑的解决。”正如他所感受到的,运动和党就是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也属于党,他同党的命运是不可分离地连在一起的。作为老一代革命者,伊凡诺夫和鲁巴肖夫是一起成长的孪生子,他们从共同信念的同一脐带中吸取营养,有同样的道德标准,同样的人生观,用同样的方式思想。正因为如此,伊凡诺夫才敢于断定,鲁巴肖夫屈服的时候不会是出于怯懦,而是出于逻辑。逻辑是决定性的。逻辑成了宿命的根由。最后,鲁巴肖夫果然放弃了抵抗,而承认了起诉书控诉他的所有罪行。虽然他曾经质疑过这一逻辑,但是他借以质疑的根据,仍然来自这一逻辑。正如小说所叙述的,“四十年来他一直严格地按照他的教派的誓言,也就是党的誓言生活。他坚持逻辑计算的规律。”他别无选择。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们抛弃了一切传统,我们惟一的指导原则是后果逻辑。我们航行没有伦理压舱物。”这是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