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千年中一瞥
【高黎贡山】
第一眼看见的高黎贡山,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它并不险峻雄奇,从腾冲县城里,随意抬眼就能看见它。
或晨或昏,安卧天际的高黎贡山脉就在那里,静默万年,山体绵长仿佛无起无止。山腰缠绵终年,四季不散的雾,远眺是烟灰色的,与山体碧沉沉地融在一起。
清晨进山,到山脚下,路就不见了,四野村寨也看不见了。浓雾从路的尽头涌来,白茫茫,稠得化不开,转瞬把一切都化在了雾里。这雾沉在林间,聚在脚底,好像有摸得着的质地。
从进山起,一路就在这炼乳似的雾海里行驶,雾浓时不见天光,雾淡时有阳光细如金缕。沿盘山路直至山腰,冲破腾腾雾海,眼前豁然阳光万丈,雾霭翻涌脚下,回头再看来时路,只觉天地辽阔,人如蜉蝣。
尚未进入高黎贡山深处,山间已经罕见人迹,偶尔有伐木工人赶着骡子路过。伐木工中有女工,晒红了脸,见到生人只是笑,低头匆匆而过。
雇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向导,她是土生土长的山民,瘦小,黧黑。
我们一起骑着骡子钻进羊肠小道,往山腹里去。她一路走一路咳嗽。我给她润喉糖,她很高兴,打破沉默开始和我聊起她的女儿。在城里念书的女儿,是她提起来就打不住话、笑不拢嘴的骄傲。她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帮着家里男人一起种地,天气好时就牵着骡子在山口等,等上一整天,或许有旅人来雇向导,来雇骡子,多少也能挣点钱。
她顿住话,勒住骡子,指向对面大山,让我看。
山坳里有一大片蝴蝶形状的深色阴影。那是云的影子。
大片云影投下,仿佛水墨浸润了山体。
她说,看那里,多好看啊,你们城里的云是这样的吗?
城市里即使云有影子,也被高高低低的大楼像匕首般割碎,哪里看得到。
在高黎贡山这里,云和它的影子都是活的,它们相互追寻嬉逐,不断变幻形状,时而分开像一双蝴蝶,时而合拢成一枚心形,像自顾玩耍的淘气孩子们。
在骡子停下喝水的地方,看见一种金色的菌类,附生在水桶粗的老树干上,虬曲如蛇驱般丑陋的树干上,仿佛开满团团锦簇的“牡丹”。深深浅浅的暗金里透出红,红到极致又渐变出诡秘的紫黑,非花非木,只是一场雨后生出的菌,在森暗的林中,兀自幽艳,不动声色。
山谷里的长藤,越往深处越多,密密垂挂在古树林间,出乎我对“藤”的想象——它们比一般的树粗,长得不见尽头,有小孩双臂合抱不了的老藤,覆满苔藓,青碧斑斓,庞然横空,像极了蟒蛇。如果恰好有一条蟒挂在旁边,你会分不出哪个是蟒,哪个是藤。
山中温泉是野泉,无人照管,一注清流从石缝倒泻,阳光下水雾起了虹彩。
被温泉水和地热滋养出的高山樱花,十二月里绽放如春,风姿不同别处。樱花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处,美中不足是阴柔过甚,美得有了鬼气。而这高黎贡深山野泉畔的山樱,朝阳而开,木叶舒展自在,也如璞玉般的山女。
不知什么人搭在古树上的棚屋,树藤缠绕,藤上新开的花朵探进窗内,像是荒置已久。向导劝我不要上去,我还是上去了,沿着吱嘎摇晃的木梯,树屋里空空如也,只有徐徐山风绕身,白云远峰,雾起雾合,花树摇曳的风光在眼底,还有一只蝴蝶停在探进屋内的花上。是谁搭起这树屋,谁在这里看过日升日落,那时手边可有一杯老酒相伴?
沿山间羊肠小道,经过连绵的油菜花田,下到山脚,在平静的龙川江边休憩。
这条伊洛瓦底江支系的江水两岸,曾硝烟滚滚,是保卫腾冲的屡次战役必争之地。它的名字在书本上与热血烽火相连,而当我真正走到它面前,它在午后阳光里,仿佛一个老人带着平静沧桑的面容睡了过去。江水平缓、沉碧,有翡翠似的质感。河道不宽,两岸山林寂静,河中露出水面的沙石,浅褐而近苍白。
向导带着我,沿河走了很久,去看火山巨泉。
原来是一条地下河流,从地底深处涌出,水清澈得纤毫毕现,水草飘荡其中,每一条叶片上的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水很冰,即使不涉水,站在岸边也能感到寒气。
地下河流一直给我神秘的印象,甚至是畏惧。
那冰冷遥远的黑暗水系里,有着世人尚未测知的秘密。
那里的生物,至今只被我们知晓了九牛一毛。
小时候听爷爷讲他的奇异见闻,常常提到“阴河”。
阴河也就是地下暗河,听爷爷说,很多很多年前,还是打仗的年月,贵州某地修路,挖出水来,工人们以为是泉眼,拿打井的工具深挖下去,突然感到地下震动,像牛又像狮虎一样的嘶吼声从地下闷闷传来,随即竟有血水冒出。人们迷信,以为打到了龙脉,吓得不敢再动那条路。又有人猜测,是打到了阴河里的什么活物,猜想那得是多大的生物……小时候听到这段,我追问有没有挖下去看看究竟是什么?爷爷说,那怎么敢,没人敢动呢。我失望极了,气不过那些胆小鬼怎么就不挖开看个究竟。小孩子心中,好奇心大过天,畏惧是什么,以后再说。外星人离得太远了,脚底下的黑暗世界比天外更神秘有趣。
黄昏时来到一处火山湖,人迹罕至,野鸭子们自在生息繁衍,碎金日影里,天地宁静。
湖岸边有一两户人家,有木筏载人去湖上。划筏子的大叔想带我靠近去拍那些野鸭子,我怕惊吓了那些安静的小家伙,请他远远绕开。
问他,有人打野鸭子吃吗?
他憨憨地摇头说,不打,让它们游,好看。
连绵的湿地,到冬季没有多少水,草枯后软软绵绵铺开满目暖黄,中间时而有小小一泓碧蓝的存余的水。春夏季节里丰盈的湿地,油绿得沁人,都说这是湿地最美的时节。可冬天干涸后的湿地,没有北方大地上衰草连天的凋敝,另有一种温厚的暖意。
植物的生命一季一轮回,没有人类的百岁之忧,没有一切动物的生老病死之患。
它们植根大地,血脉与土壤相连——还有什么比大地和土壤更踏实安稳。
如隐如谜的高黎贡山,我来到了,惊鸿一瞥地看见了它于万千年里的一瞬息,一变幻,一光影。
【阳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
阳关古道,不见故人,沙尘茫茫,车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红柳海前停下。
我下车寻了小路,走进这片红柳之海,折了一支红柳。
后来我把这支红柳夹在书里,带回千里之外,送与友人。
她迎着北京秋日的阳光细看那支已风干的红柳,叹道:“真美,不知道你看见的那一片海一样的红柳,该美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