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白杨树(第3/8页)
那样的话,我想,F医生他肯定会躲进白杨的树荫里去,躲在白杨树粗壮的树杯后面去,远远地张望她们,或者仰脸凝视白杨树的叶子和楼群间狭窄的天空。他对梦景的嗜好有着近乎受虐般的情结。他将远远地张望,或在天际里察看他那形容全非了的往昔的恋人,以及与她相关的一切。按照我的理解,F绝不会立刻上楼去找她。回家的鸟儿收藏起夕阳,万家灯火舒展开夜幕,如果我的理解不错,F不会上楼去找她。对于重逢的形式,我们怕的不是残忍我们怕的是平庸。F医生必定只是默默地张望,不会挥手也不会召唤,他必定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希望旧日的恋人:
-:根本就没注意到他。
二:注意到了他,但是没有认出他。
三:认出了他但并不理睬他,转身回去。
四:她看见了他,忽然认出那是他,于是不管她正在干什么都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样,不招手,也不召唤,互相凝望,直至夜色深重谁也再看不见谁。
但千万不要是五:她忽然看见他,认出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然后下楼来,“哎——,你怎么在这儿?”明知故问,“好久未见了,你好吗?。呵,挺好,你呢?”“我也挺好,上去坐坐吧?”“不啦,伯母也好吗?”“你忙吗?上去坐坐吧?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于是只好一起上楼去……
千万不要是五:走过无比熟悉的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那间小屋,看见完全陌生的陈设,“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孩子,妈,您看谁来了,您不认识他了?”不认识了,一旦走进那小屋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抽烟吗?”她递过烟来,保持着得当的距离……
千万不要是五:“你还是少抽点儿吧,好吗?”她不是说他,是说另一个男人,“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外人看不出来的嗔怒,“喂,你听见没有,你少抽点儿,我说错了吗?”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不信你问问他,他可是大夫,”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大夫的话你总应该信吧?”“可大夫也在抽呀?”于是都笑,虽然并不幽默虽然一点儿都不可笑
千万不要是五:然后没话找话说,“哦,你身体还好吗?”“还好,还行,还凑合。”“忙吗?这一向在忙什么?”“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又找不到话题了,其实不是找不到,是躲着一些在心里已经排好了的句子……
千万不要是五:“哎,你知道XX现在在哪儿?”谢天谢地,总算又碰到一件可说的事,“XXX在干什么呢?”“XXX呢,最近你见过他没有?”“没有,没有,这么多年一点儿他的消息都没有,怎么样,他?”“几年前倒是在街上碰见一回XX,听他说XXX已经当上局长了。”“不错,那家伙倒是个当官的料。”“你呢?该是教授了吧?”“惭愧惭愧,不过一个主治医生,跟剃头匠似的整天动刀子。”……“呵,不早了,不多打扰了。”“也好,那,以后有时间常来吧。”“唉哟,怎么说走就走?真这么忙?那好吧,认识你真高兴。”……
哦天,千万不要是这第五种。只要不是这第五种,前四种都可以,只要别这么有礼貌,前四种中的哪一种都是可取的,对F医生都可以算作一种宽慰。宽慰不排除爱也不排除恨甚至不排除“纵使相逢应不识”,而只排除平庸,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得当的距离之外——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点金成石、化血为水、把你舍命的珍藏“唰啦”一下翻转成一场漫不经心的玩笑。
是的是的,我相信F医生必定如此:倘若那彬彬有礼的局面是可能的,他唯一的选择是不给它出现的机会。他抑或我——我们将默默地凝望,隔着飓尺空间,隔着浩翰的时间,凝望生命的哀艳与无常,体味历史的丰饶与短暂。他抑或我,不动声色却黯然神伤。他说你看见了吗?我说我看得见:亲近,霎那间只是霎那间已呈疏远。他抑或我,强作镇静但四肢冰凉,他说你听见了没有?我说我能听见:殷殷心血依旧流淌得汩汩有声我说我能听见,悠悠心魂又被啃咬得簌簌作响我说是呵是呵我能听见。我说F医生这情景这声音你梦过了二十多年,这已不足为奇。他说可是你再看看你再看看,他说站在阳台上的那不是她,那不是她们那是个陌生人,我说是吗我说好吧好吧我说这没关系这不重要,什么都是可能的我说七千七百个黑夜这样的场面你梦见得还少吗?可不是吗他说什么梦我们没作过还有什么梦我们没来得及作过呢,我们早已不是少见多怪的年华了。F抑或我,我们将静静地远远地久久地眺望,站在夕阳残照中,站在暮鸦归巢的聒噪声中,站在不明真象的漠漠人群中,站到星月高升站到夜风飒飒站到万籁俱寂,在天罗地网的那个结上在怨海情天的一个点上,F,抑或我,我们眺望。
(如果冥冥之中的编导者问:你们望见了什么?这两个尘世的角色唯有告诉他:那么这世界上都有什么?这是你而不是我们应该回答的。)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着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叫作:现实。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过你,当我回来你的影像已经飘离,如果你的影像已经飘进茫茫宇宙,这就叫作:过去。
如果我已经回来,如果你已经不在,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追踪你飘离的影像,这就是:眺望。
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伤痕累累的欲念在没有地点的时间中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上,如果追上了一个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那就是梦。
二十多年,或永生永世,无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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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窗口在三层。N的窗口。N当年的窗口。
这儿的楼都是三层,同样高,同样宽,同样长。
这片楼区必定出于一个傻瓜的设计,所有的楼都是灰色的,一模一样的长方形,黎明前像似一段段城墙,入夜后仿佛一座座荒冢,白天呢,喧喧嚣嚣如同一支难民船队,每个窗口都把展开斑驳灿烂的旗:被单、衬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袄以及女人的花裤衩。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