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笔 5(第4/9页)
二十四
然而,有形的或具体的美物,很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丧失其美。美的难于确定,使毛姆这样的大作家也为之迷惑,他竟得出结论说:“艺术的价值不在于美,而在于正当的行为。”(见《毛姆随想录》)可什么是正当呢?由谁来确定某一行为的正当与否呢?以更加难于确定的正当,来确定难于确定的美,岂不荒唐?但毛姆毕竟是毛姆,他在同一篇文章中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话:“他们(指艺术家)的目标是解除压迫他们灵魂的负担。”好了,这为什么不是美的含意呢?你来了,你掉进了一个有限的皮囊,你的周围是隔膜,是限制,是数不尽的墙壁和牢笼,灵魂不堪此重负,于是呼喊,于是求助于艺术,开辟出一处自由的时空以趋向那无限之在和终极意义,为什么这不是美的恒久品质,同时也是人类最正当的行为呢?
二十五
所以要尊重艺术家的放浪不羁。那是自由在冲破束缚,是丰富的心魂在争脱固定的肉身,是强调梦想才是真正的存在,而肉身不过是死亡使之更新以前需要不断克服和超越的牢笼。
因此有件事情饶有趣味:男演员A饰男角色甲,女演员B饰女角色乙,在剧中有甲和乙做爱的情节,那么这时候,做爱的到底是谁?简直说吧,你能要求A和B只是模仿而互相毫无性爱的欲望吗?这样的事,尤其是这样的事,恐怕单靠模仿是不成的,仅有形似必露出假来——三级片和艺术片的不同便是证明;前者最多算是两架逼真的模型,后者则牵连着主人公的浩瀚心魂和历史。讲台前或餐桌上可以逢场作戏,此时并不一定要有真诚,唯符合某种公认的规矩就够。可戏剧中的(比如说)性爱,却是不能单靠肉身的,因为如前所说,人们所以需要戏剧,是需要一处自由的时空,需要一回心魂的酣畅表达,是要以艺术的真去反抗现实的假,以这剧场中的可能去解救现实中的不可能,以这舞台或银幕上的实现去探问那布满于四周的不现实。这就是艺术不该模仿生活,而生活应该模仿艺术的理由吧。
二十六
但这是真吗?或者其实这才是假?不是吗,戏剧一散,A和B还不是各回各的妻子或丈夫身边去?刚才的怨海情天岂非一缕轻风?刚才的卿卿我我岂不才是逢场作戏?这就又要涉及到对真与假的理解,比如说,由衷的梦想是假,虚伪的现实倒是真吗?已有的一切都是真理,未有的一切都是谬误吗?看来还要对真善美中的这个真字做一点分析:真,可以指真实、真理,也可以指真诚。毛姆在他的《随想录》中似乎全面地忽视了后者,然后又因真理的流变不居和信念的往往难于实证而陷入迷途。他说:“如果真理是一种价值,那是因为它是真的,不是因为说出真理是勇敢的。”又说:“一座连接两个城市的桥梁,比一座从一片荒地通往另一片荒地的桥梁重要。”这些话真是让我吃惊。事实上,很多真理,是在很久以后才被证明了它的真实的,若在尚未证明其真实之前就把它当做谬误扫荡,所有的真理就都不能长大。而在它未经证实之前便说出它,不仅需要勇敢,更需要真诚。至于桥梁,也许正因为有从荒地通往荒地的桥梁,城市这才诞生。真诚正是这样的桥梁,它勇敢地铺向一片未知,一片心灵的荒地,一片浩渺的神秘,这难道不是它最重要的价值吗?真理,谁都知道它是要变化,要补充和要不断完善的,别指望一劳永逸。但真诚,谁会说它是暂时的呢?
二十七
科学的要求是真实,信仰的要求是真诚。科学研究的是物,信仰面对的是神。科学把人当做肉身来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灵魂来追寻它的意义。科学在有限的成就面前沾沾自喜,信仰在无限的存在面前虚怀若谷。科学看见人的强大,指点江山,自视为世界的主宰,信仰则看见人的苦弱与丑陋,沉思自省,视人生为一次历练与皈依爱愿的旅程。自视为主宰的,很难控制住掠夺自然和强制他人的欲望,而爱愿,正是抵挡这类欲望的基础。但科学,如果终于,或者已经,看见了科学之外的无穷,那便是它也要走进信仰的时候了。而信仰,亘古至今都在等候浪子归来,等候春风化雨,狂妄归于谦卑,暂时的肉身凝成不朽的信爱,等候那迷恋于真实的眼睛闭上,向内里,求真诚。
二十八
让人担心的是A和B从剧场回家之后的遭遇,即A之妻和B之夫会怎么想?
从一些这样的妻子和丈夫并未因此而告到法院去,也未跟A或B闹翻天的事实来看,他们的爱不单由于肉身,更由于灵魂。醋罐子所以不曾打破,绝不是因为什么肚量,而是因为对艺术的理解,既然艺术是灵魂要突破肉身限定的昭示,甚至探险,那飞扬的爱愿唯使他们感动。此时,有限的肉身已非忠贞的标识,宏博的心魂才是爱的指向——而他们分明是看到了,他们的爱人不光是一具会行房的肉身,而是一个多么丰盈、多么懂得爱又是多么会爱的灵魂啊。
这未免有些理想化。但理想化并不说明理想的错误,而艺术本来就是一种理想。“理想化”三个字作为指责,唯一的价值是提醒人们注意现实。现实怎样?现实有着一种危险:A之妻或B之夫很可能因此提出一份离婚申请。在现实中,这不算出格,且能为广大群众所理解。但这毕竟只是现实,这样的爱情仍止于肉身。止于肉身又怎样,白头偕老的不是很多吗?是呀,没说不可以,可以,实在是可以。只是别忘了,现实除了是现实还是对理想的吁求,这吁求也是现实之一种。因此A和B,他们的戏剧以及他们的妻与夫,是共同做着一次探险。险从何来?即由于现实,由于肉身的隔离和限制,由于灵魂的不屈于这般束缚,由于他们不甘以肉身为“我”而要以灵魂为“我”的愿望,不信这狭小的皮囊可以阻止灵魂在那辽阔的存在中汇合。这才是爱的真谛吧,是其永不熄灭的原因。
二十九
我正巧在读《毛姆随想录》,所以时不时地总想起他的话。关于爱,我比较同意他的意见:爱,一是指性爱,一是指仁爱(我猜也就是指宏博的爱愿吧)。前者会消逝,会死亡,甚至会衍生成恨。后者则是永恒,是善。
可他又说:“人生莫大的悲哀……是他们会终止相爱……两个情人之中总是一个爱而另一个被爱;这将永远妨碍人们在爱情中获得完美幸福……爱情总是少不了一种性腺的分泌,这当是无可置疑的。对于极大多数的人,同一的对象不能永久引发出他们的这种分泌,还有随着年事增长,性腺也萎缩了。人们在这个问题上十分虚伪,不肯面对现实……难道爱怜与爱情可以同日而语吗?”性爱是不能忽视荷尔蒙的,这无可非议。但性爱就是爱情吗?从“这将永远妨碍人们在爱情中获得完美幸福”一语来看,支持性爱的荷尔蒙,并不见得也能够支持爱情。由此可见,性爱和爱情并不是一码事。那么,支持着爱情的是什么呢?难道“性腺也萎缩了”,一对老夫老妻就不再可能有爱情了吗?并且,爱情若一味地拘于荷尔蒙的领导,又怎能通向仁爱的永恒与善呢?难道爱情与仁爱是互不相关的两码事?